我倚床而立,默然的凝視著他。他希望告訴我什麼,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麼?但願我能瞭解他!過了一會兒,我看到有水份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,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。我大吃一驚,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!陸振華!不,他是不能哭的,不能流淚的!他是一隻豹子,頑強的豹子,他不能流淚!我激動的喊:「爸爸!」他重新睜開眼睛,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,年輕時,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!是了,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,事實上,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!現在,當我面對著爸爸,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。我心緒激盪,而滿腹淒情,這一刻,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。
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臉上,我倚著床,也悲哀的望著他。那一整天,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的跟蹤著我。晚上,我疲倦的回到家裡,聽到一陣鋼琴聲,彈奏得並不純熟,不像是媽媽彈的。我敲敲門,琴聲停了。給我開門的是方瑜!我驚異的說:「好久沒看到你!」方瑜笑笑,沒說話,我們上了榻榻米,方瑜倚著鋼琴站著,微笑的說:「依萍,你一定會嚇一跳,我要去做修女了!」
「什麼?」我不相信我的耳朵。
「下星期天,我正式做修女,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,希望你來觀禮。」「你瘋了。」我說。「一點都不瘋!」「大學呢?」「不念了!」「為什麼要這樣?」「活在這世界上,你必須找一條路走,是不是?這就是我找的路!此後,我內心只有平靜。只有神的意志,再也沒有衝突、矛盾、慾望和苦悶!」
「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!你是在逃避!」我大聲說:「你想逃避自己,逃避這個世界,逃避你的感情!」
「或者是的!」她輕輕說。
我抓住她的手,懇切的說:
「方瑜,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!」
「什麼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?」她問。
我茫然了。感到人生的彷徨,生命的空虛,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。「我不知道。」我低聲說。
「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。」方瑜說:「我要請問你一句,你解決了嗎?」我不語。方瑜說:「你只是製造了更多的問題。」
「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。」我說。
她笑了笑。我說:「不要!方瑜,你應該讀完大學……」
「大學裡沒有我要的東西!」
「修道院裡就有了嗎?」我有些生氣的說:「據我所知,你要的是愛情!」「那是以前,現在,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來……」
「我保證你在修道院裡……」
「依萍!」她叫。我望著她,於是,我知道,我是不可能改變她了。沉默了一陣,我握住她的手,輕輕說:
「希望你快樂!」「我也同樣希望你。」她說。
我們對望著,彼此淒苦的笑了笑。我明白,我們都不會再快樂了!我們是同樣的那種人,給自己織了繭,就再也鑽不出來。第二天早晨,我和平常一樣到醫院裡去。一路上,我想著方瑜,想著她的放棄大學而做修女,想著我自己,也想著爸爸,心裡迷迷茫茫的。走進爸爸的病室,我筆直的向爸爸的病床走去,心裡還在想著那紛紛雜雜的各種問題。直到我已經走到了病床前面,我才猛然收住了腳步,呆呆的面對著床,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,那張爸爸睡了將近四個月的病床,現在已經空空如也了。「陸小姐!」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,把手同情的壓在我的肩膀上,四個月來,我和她們已經混熟了。
我依然動也不動的站著,腦子裡糊塗得厲害,也空洞得厲害,凝視著那張床,我竟然無法思想,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聯想在一起。我努力想集中我亂紛紛的思緒,可是,腦子是完全麻木的。「陸小姐,看開一點吧,這一天遲早會來的。」
護士小姐的話從我身邊輕飄飄的掠過去,遲早會來的,什麼東西遲早會來的?爸爸?空床?於是,我腦中一震,清醒了,也明白了。我深吸了口氣,緊緊的盯著那張床,這一天終於來了,不是嗎?爸爸,他走完這條路了,他去了。
我仍舊站著不動,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,忍不住的再叫了一聲:「陸小姐!」我甩甩頭,真的清醒了。咬了咬嘴唇,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低低的,酸澀的問:
「什麼時候的事?」「昨天夜裡三點鐘,他去得很平靜。」
是嗎?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靜?有誰能明白他在臨死的一剎那有些什麼思想?我裡立著,眼淚慢慢的湧進了我的眼眶,迷糊了我的視線,又沿著面頰流下來,滴在我的衣襟上面。我緩緩的走上前去,低頭望著那張爸爸睡過的床,現在,這床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被單和枕頭套,我卻依稀覺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。我在床沿上坐下來,輕輕的用手撫摸著那個枕頭,新換的枕頭套漿得硬而挺,被單是冷冰冰的。我垂下頭,用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聲音,淒然的輕喚了兩聲:
「爸爸。爸爸。」就在這兩聲甫叫出口,我覺得心中一陣翻攪,一慟而不可止。我緊緊抓住那枕頭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痛哭失聲。在我自己的痛哭裡,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對爸爸的愛,我始終不肯承認的那份愛,竟那麼深,那麼切,而又那麼強烈!我哭著,在奔流的淚水中,在我翻騰的愁苦裡,許多我強迫自己忘記,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時勾了出來,離我而去的書桓,因我而死的如萍……一時間,我心碎神傷,五內俱焚。
我哭了很久,彷彿再也止不住了。在這一刻,我竟渴望能對爸爸再講幾句話,只要幾句!我將告訴他,我愛他,我是他的女兒,我從不恨他!是嗎?我恨過他嗎?我詛咒過他嗎?我把他當仇人看過嗎?是的,一直是如此,不是嗎?直到他死,他何嘗知道我愛他?我自己又何嘗知道?我只熱中於報復他。爸爸,終於去了。他一生沒有得到過什麼,甚至得不到一個女兒!「陸小姐,人已經死了,哭也沒有用了!別太傷心吧!」護士小姐在一邊勸著我。沒有用了!我知道!一切的懊悔也都沒有用了!我並不是哭爸爸的死,我哭我自己的糊塗,哭我曾經擁有而又被我拋擲掉的許許多多東西!於是,我想起昨天,爸爸和我說話的嘗試,他已經預知他要死了?他希望我告訴他什麼?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!「我能再見爸爸一面嗎?」我收住了眼淚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