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,確實有幾分對,羅教授之蒼勁鯁直,羅太太的柔韌細弱,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。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,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?
由於我不說話,皚皚也不再說話了,她熱心的整理著畫筆和顏料,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。我無聊的倚著桌子,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,翻開來,是皚皚的速寫簿。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,濃眉、扎髯、亂髮、怒目,傳神之至。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。第三面,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,那是個男孩子,寬額、大眼、方正的下巴,堅毅的眼神,這是徐中□。再看下去,我跳過好幾頁,翻開來、裡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,空白的紙頁上有皚皚娟秀的筆跡,題著幾行小字:
「別揉碎了那花瓣,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?
別拋棄這抹微藍,你知道它也有花『心』一個!
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,
它的名字叫——勿忘我!」
我凝視著這幾行字,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,深深的沉思起來。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,皚皚忽然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、劈手奪下了我手裡的冊子,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狠的盯著我,憤怒的喊:
「你在做什麼?」「哦,」我一驚:「對不起,我只是隨便翻翻。」
「隨便翻翻?」她盛氣凌人的說:「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,不能『隨便翻』別人的東西嗎?」
她那股傲岸的神態,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,我站直了身子,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衝的那份怒氣,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:「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,尤其是,她教我如何愛人,和如何做人。她說:『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,別人不會向你板臉。你如果待人以誠,別人不會報你以怨。只是——要認清你的對象!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,他分不出笑臉,也認不出真心!』現在,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!」
她的腰挺了起來,眼光灼灼的逼視著我。好半天,她才點點頭說:「你有一個好母親,嗯?她告訴了你,有一種沒有心的人,是會以怨報德的,是不是?我想,我們羅家對得起你!」
我的臉驀的緋紅了,我望著她,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,我瞭解。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,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:「孟憶湄!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!」
淚水向我眼睛裡沖,掉轉頭,我奔向門外,我跑得那麼急,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。撞得我的頭發昏,那人正抱著一疊書,也全散落在地下。他抓住了我:
「咦!憶湄,又是你,你好像總是那麼急匆匆……」他頓住了:「怎麼了?你?」我用手背擦擦眼睛,如果我要流淚,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。挺起背脊,我勇敢的給了他一個微笑,輕聲的說:「沒有,什麼事都沒有。」他凝視我的眼睛,溫和的眼光一直搜尋進我的眼底,然後,他點了點頭,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說:
「慢慢來,我要弄清你為什麼。」
我搖搖頭,他的眼光使我迷惑。
「真的沒有什麼。」我說,彎下腰去收集地下的書本,他也蹲下身子來撿,書本都收集好了,我從地上拾起一樣書本裡飄落的東西,一件我剛剛才在一個少女屋裡看到過的東西——一朵壓得薄薄的藍色小花。
「這是什麼?」「噢!皚皚的花,」他滿不在乎的說:「她總喜歡把花朵隨便夾在書本裡,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花?」說著,他從我手中取去花朵,不在意的揉碎了,團在手中準備拋掉。我愣住了,喃喃的,我念著皚皚的句子。
「別揉碎了那花瓣,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?
別拋棄這抹微藍,
你知道它也有花『心』一個!
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,
它的名字叫做——勿忘我!」
「噢,憶湄,你在念些什麼?」他問,審視著我。「唸書使你太疲倦了,是嗎?憶湄,你也該散散心,星期六下午我請你看電影,然後,我們可以逛逛街。我一直想——」他誠摯的望著我:「買幾件漂亮點的衣服送給你。憶湄,你不嫌我說得太坦白嗎?」我注視著他,我怎能「嫌」他呢?他的眼神那樣誠懇真摯,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親切,眼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,我的視線模糊了。「哦,憶湄,」他有些驚慌的說:「我使你難過了嗎?」
「不,不,中□。」我說,繼續仰望他:「你為什麼對我好?大家都那樣——」我嚥住了下面的話。
「有誰讓你受委屈了嗎?」他機警的問。
「不,不,沒有。」他深深的凝視我。「快樂起來,憶湄,」他鼓勵的說:「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,對嗎?我告訴你一句話,憶湄,你並不孤獨。」他對我微笑:「我有一個和你類似的身世,但我從沒有讓悲哀壓垮過我。」我點頭,離開他,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。我已不再悲哀,真的,我的內心在唱著歌。
第六章
一連串的日子流過去了。
午後,一陣雷雨驅走了不少的暑氣。半彎彩虹在樹林頂端略現旋收,晚霞接踵湧上,燒紅了天、樹林、草坪,和蒼灰色的屋頂。黃昏的景致令人喜悅,雨後的晚風使人心曠神怡。我走出房門,從樓梯頂上向樓下一口氣衝下去,嘴裡喃喃的背誦著我剛剛正在念的書:
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空乏其身,行,拂亂其所為,所以……」
「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!」
一個聲音幫我接了下去,我抬起頭,皓皓正倚在樓下樓梯的欄杆上,胳膊支在扶手上面,托著下巴,微笑著望著我,嘴邊帶著他所慣有的嘲弄味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