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怕嗎?」皚皚問,凝視我,她冷靜的臉上有一絲微笑。我隱隱的感到,她似乎因為我的膽怯而覺得開心。
「有人說,」她又開口了。「吊死的鬼魂是無處可以棲身的,那麼,這個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,例如現在,她可能就在我們的窗子外面。」
我從椅子裡站了起來,靜靜的回視她。
「你想嚇唬我嗎?皚皚?」
「別告訴我你不害怕,」她冷笑著說:「我知道你已經害怕了。你玩過一種遊戲嗎?叫做請碟仙。」
「我聽說過,」我說:「是不是用一個盤子,倒扣在一張紙上,碟子上畫上箭頭,紙上寫滿各種不同的字,然後由三個人各用一個手指頂在碟子上,請來了碟仙,碟子就會自己移動,可以問各種問題,碟子停止時,箭頭所指的字,就是答案。對嗎?」「不錯。」她點頭:「有一次,我曾經和哥哥還有中□,一起請碟仙,我們把這位女鬼請來了。」
「真的嗎?她說了些什麼?」
「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。」
「四句什麼話?」我的興趣提了起來。
皚皚注視著我,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,她停了片刻,幽幽的念出四句話來:「魂魄縹緲,無處可依,欲尋舊情,唯恨綿綿。」
「真的?」我問:「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!」
「你不信嗎?你可以問中□,那天晚上在下雨,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裡請的,圍著吃飯的桌子,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。我作的禱告,她來的時候,先有一陣陰風,門窗全都格格作響,彩屏嚇得發抖……」她的話沒說完,一陣風來,窗欞搖撼作聲,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。我驚跳了起來,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,皚皚笑了,安靜的說:
「你怕了,是嗎?別在意那風,報上登過,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已經接近本省了。」說完,她轉過身子,向樓上走去,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裡,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怪異,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。緊跟著皚皚,我也上了樓。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,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——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。關上房門,我坐在床沿上,才忽然想起,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?長髮,長裙(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),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,她為什麼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?她盡可以裝出幾聲歎息,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,再從書房走到飯廳,先我一步抵達,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。可是,她又為什麼要嚇唬我呢?目的何在?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,而且—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,我可以肯定這一點。那麼,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?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?
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,我再一次驚跳,窗子被風吹開了,我站起來,走過去拴好了窗子,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。拉嚴了窗簾,我躺上了床,該睡了。但,今晚的遭遇和那些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,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。我拿起一本中國歷史,翻開來,找到近代史部份,喃喃的念:「民國二年,公元一九一三年,國會成立,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,正式政府成立,是年,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……」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檯燈,嘴裡依舊不停的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。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,被刺於上海車站,被刺於上海車站……恍恍惚惚,朦朦朧朧,我似乎是睡著了。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,在枕上翻來覆去。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,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裡,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,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,叫囂的喊著:「捉住她!她是兇手!她是兇手!」
有人扭住了我,我掙扎,狂叫,嚷著說:
「我不認得他,根本不認得他!」
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污的臉抬了起來,瞪視著我,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,他說:
「你不認得我嗎?我是宋教仁!」
我在枕上翻身,擁緊棉被,摔了摔頭,宋教仁?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!我知道我在做惡夢。上帝!請給我安眠!我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,又睡了。
我又開始做惡夢,冰天雪地裡,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,有很好的月亮,但是非常冷。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,我走著,不斷的走著,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。風使我顛躓,我跌倒,又爬起來,然後,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,一張慘白的臉,拖出來的舌頭,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……她向我迫近,我躲避著,扭曲著身子,心底依稀彷彿的還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,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。但,她捉住了我,她冰冷的,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,我掙扎,她的面孔向我迫近,對著我的臉吹氣,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,脖子裡。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面頰,我發狂的叫,掙扎,扭曲……驀然間,我聽到風把窗子吹得碰到牆上的聲音,「砰砰」的響聲單調而重複的響著,我曾關好窗子,何處來的風,我一驚,醒了。首先,我感到的是一隻手,一隻真真正正的手,正在我的面頰和脖子間游移,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,我蠕動身子,潛意識中在告訴自己:「我還沒有醒,我還在做夢,還在做夢……」
我又聽到窗子的聲音,一陣風撲在我的面頰上,涼意使我一震!那隻手!真的有一隻手!我吃力的張開眼睛,觸目所及,是敞開的窗子和月光,我把眼睛移向床前,一剎那間,我的血液凝住,渾身冰冷,一個披著頭髮的女人!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頸項!我閉上眼睛,發出一聲尖銳的狂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