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不能對所有的人都懷疑,」我無力的說:「羅教授只是照顧我,像——一個長輩一樣的照顧我……」
「別自欺欺人,憶湄!」中□說:「皓皓的話並非沒有道理,你仔細用用思想就會明白!你想,羅教授是一個肯照顧別人的人嗎?除了羅太太,他照顧過那一個人?皚皚是他的女兒,身體那麼壞,三天兩天生病,你看到他去問一聲,摸一下嗎?他只給她請醫生,吃藥,打針,就算盡了責任。你,一個投奔而來的孤苦的女孩子,他憑什麼要特別的照顧你?憶湄,你那麼聰明,難道還看不出最明顯的事實?」
「不,」我掙扎的說:「中□,我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,我並不美,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聰穎和智慧,你不必懷疑任何人都會愛上我,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!」
「你不美?」中□深深的望著我:「你錯了,憶湄,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!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!你是一個最完整的生命,充滿了誘人的活力和熱情,像一個閃光的星體,走到哪兒,就閃耀到哪兒……」
我搖頭。「中□,你喜歡誇張,你不該這樣的讚美我,反而使我覺得沒有真實感。」「對,」他說:「我不該讚美你,但,我發誓我所說的,全是我最真實的感覺。憶湄,你並不十分明白你自己,我不會虛偽的去讚美你,因為,一切虛偽,在你面前都無法存在。你真摯、坦白,而蘊藏豐富,像一座發掘不完的礦,越發掘就越多……」他歎了口氣:「唉!憶湄,但願我能少喜歡你一些,那麼,我就不會因嫉妒而苦惱,因怕失去你面緊張……你懂嗎?憶湄?那天,看到你和皓皓的情形,使我想打扁他,想揉碎你!」他捏緊我的下巴,捏得我發痛:「你該摔斷了骨頭,懲罰你那顆易變的心!」「我並沒有變。」我說:「你像個多疑的老太婆!」「我就是多疑,」他說:「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!每一個微笑,每一根汗毛,每一縷思想!」他捉住我,突然的吻我:「我不再和你生氣了,憶湄,」他輕聲的說:「如果我不能完全佔有你的心,一定是我還不夠好,讓我再繼續努力!」他對我微笑。「在人生的戰場上,我從不肯承認失敗,在愛情的戰場上,你會看出我更大的韌力和毅力,我非得到你不可!你看著吧!」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使我失笑,可是,笑歸笑,我的眼眶卻沒來由的發熱。他那份男性的堅強和固執,以及那份強烈的佔有的感情,都使我如此心折!我的眼睛濕潤了,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的手背,懇切的說:
「你已經有了你所要的,還不夠嗎?」
「是嗎?」他凝視我。我含淚點頭。於是,他一把擁住了我,他炙熱的嘴唇緊貼著我的,我們滾倒在床上,弄痛了我的腳。我輕呼,他把我的腳架好,站在床邊凝視我,他看得那麼長久!然後,他微笑了,我也笑了。他的眼睛裡有淚,我的眼睛裡也有淚。重新坐在我的床緣上,他溫柔的握住了我的雙手,說:
「這就是愛情,是嗎?憶湄?活了二十五歲,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愛情;有笑,有淚。有甜蜜,有辛酸。有痛苦,也有狂歡!」第一陣秋風從我窗前掠過,第一片黃葉穿過窗欞,飄墜在我的書桌上面。清晨,嘉嘉躡手躡腳的走進我的房間,用一束新鮮的雛菊換掉了我花瓶中的殘花敗葉。我的腳尚未復元,躺在床上,我假裝熟睡,偷窺著嘉嘉在我的屋內徜徉。她發現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,顯出一份孩子氣的高興,往地下一坐,她把下巴擱在椅子的邊緣上,和小波低低的作了一番沒人能瞭解的長談。小波站起身來,弓了弓背脊,對她慢吞吞的打了一聲招呼:
「喵!」「喵!」嘉嘉熱心的答應了一聲,也弓了弓肩膀,我噗哧一聲笑了。嘉嘉站起身來,走到我的床邊,側著頭凝視我。我重新闔攏了眼睛,也從睫毛下窺視著她。她那皺紋遍佈的臉上,依然掛著那種癡癡傻傻的笑容。從花瓶裡摘下了一朵黃色的小菊花,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邊,又輕輕的為我拉好了棉被,細心得像個溺愛的母親,又像個忠心耿耿的老僕。然後,她滿意的笑了,再躡手躡腳的走出了我的房間,帶上了房門。我睜開眼睛,可以聽到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,和她下樓時揚起的愉快的歌聲。我側身而臥,注視著枕邊那朵黃色的小菊花,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,花瓣上還沾著幾顆小小的露珠。剛剛從枝頭摘下的花朵那樣新鮮而芬芳,我有些陶醉了。
門柄再度輕輕轉動,又有人來了,是誰?中□嗎?我躺平身子,迅速的闔上眼睛,再一次孩子氣的「裝睡」,看看他會做些什麼?門開了,又關上。有人輕輕悄悄的走了進來,無聲無息的,像一隻小貓。我從瞇著的眼睛裡看過去,一襲白色的綢衣,一件白色的小坎肩,輕飄飄的款步而來,像一團軟煙輕霧!是羅太太!她要幹什麼?停在我的床前,她俯頭看我,黑而美麗的眼睛迷迷濛濛,像破曉時分煙靄中的兩點曉星。她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向枕邊,眉頭蹙了起來,那本已十分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。慢慢的,她從我枕邊拿起了那朵小菊花,背對著我,走向窗口。我無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,也無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樣了。只是,當她佇立在窗前的時候,我發現地板上飄墜下許許多多黃色的花瓣,最後落到地下的,是那綠色的花萼和花梗。
她在窗前大約佇立了五分鐘,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,使她嚇了一大跳,凝眸注視著小波,她看起來頗不快樂,轉過身子,她走向我,我來不及再閉上眼睛,我們面面相對了。有一霎間,我們兩人似乎都有些驚愕,我在為那一朵花的命運難過,她,大概吃驚於我的清醒。我們對看了幾秒鐘,還是我先開口:「早,羅伯母。」她瞪著我不語。「你——」我噘噘嘴說:「不喜歡黃色的花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