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真想搬出去,我真不想住在這兒。我投奔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。」「是嗎?」中□的語氣有些特別。我抬起眼睛來,他正在注視著一張照片,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!把照片放進他的口袋,他說:「你應該來,憶湄,否則,我如何能認識你?」
「你——喜歡這張照片?」我問,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裡升騰。「不錯,」他笑了,捏捏我的下巴。「你在意了,是不是?因為我又收藏了一張皚皚的照片?別去管它,我只是喜歡這小娃娃的表情,皺皺的小鼻子像個貓頭鷹。」他站起身,拍拍我的手背:「好了,憶湄,你也該睡了,記住要關好房門。」
他走向房門口,打開房門,跨了出去,又回頭問了我一句:「憶湄,到今年七月,你就滿十九歲了,是不是?」
「是的,怎麼?」「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!」他噘著嘴說。
「七月二十一日。」他笑了。「我會記得牢牢的,你比皚皚差不多大了一整歲。到時候,送你一打小白貓作生日禮,好嗎?以填補失去的小波。」
「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,」我悵悵的說:「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!其實,小波根本毫無過失!」「皚皚的過失也不大,」中□笑著說:「如果你是她,說不定也會發脾氣。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,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,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!」
「你好像很偏袒她哦!」我用鼻音說。
「別那麼酸溜溜的!」他的笑意更深了,再捏捏我的下巴,他的身子向走廊裡隱去,同時,還拋下了幾句話:「不過,嫉妒對你有益,最起碼,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。好,明天見!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,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!」
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,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,卻仍然若有所失。關上房門,我默立了片刻,終於,鄭重的鎖上了房門。剛剛把門落了鎖,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,不知從花園的那一個角落裡飄了過來:
「花非花,霧非霧!夜半來,天明去。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
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裡,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。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。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!」這是什麼?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心情,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著什麼?既非花,也非霧,能在夜半來,而天明去,這是什麼呢?一個夢?一段感情?一個幽靈?一個鬼魂?……噢,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!
清晨,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,雙腳都已凍得麻木。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,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。起了床,頭重鼻塞,腳還沒落地,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。下了樓,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,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。剛剛坐下,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,眼淚跟鼻涕都來了。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,盯著我。
「怎麼了?」他簡單的問。
「我想是感冒。」我說。
「為什麼不小心些?沒關窗子?」
「不,是棉被不夠!」「棉被?」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。「怎麼會!我關照過,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皚皚、皓皓一樣!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?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?想凍死嗎?」
我凝視他,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?我的父親嗎?和皓皓皚皚一樣!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?低下頭,我啜了一口稀飯,輕聲的說:「棉被本來是夠的,但是,昨天我分了一條棉被給嘉嘉。」
「嘉嘉!」他看來十分驚愕:「怎麼!」
「我不想讓她凍死,她睡覺的地方像個冰窖,玻璃窗破了,冷風滿屋子奔竄……」我停下來,鼻子裡一陣發癢,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,我張著嘴,眨著眼睛,好不容易才把這陣難過熬過去。「我想,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樣生活的,她自己又什麼都不懂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,她是怎麼度過去的!」
羅教授緊緊的盯著我,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奇異的火焰。
「於是,你就把你的棉被給了她?自己凍得生病?」
我點點頭。「不錯,我把棉被給了她,但並沒有料到會感冒。」
他繼續盯著我。「你也這樣愛管閒事!」他悶悶的說。
「噢,這不是閒事!」我說:「嘉嘉也是個有生命,有情感,有血有肉的人,凡是生命,都該被重視……」
「凡是生命,都該對他自己負責任!」羅教授冷冷的說。
「有些生命,是無法自己負責的,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,你也無法對他苛求。嘉嘉是這樣,不止嘉嘉,羅伯母……」我頓住,一個噴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話。羅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:
「是一株菟絲花,是嗎?菟絲花是要靠別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,是嗎?」「噢,」我懊惱的說:「她告訴你的嗎?那——只是一個無心的譬喻。」「一個很恰當的譬喻。」他喃喃的說,又問:「誰給了你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?嗯?」
我愕然。搖了搖頭。「我不知道,」我說:「大概是與生俱來的!」
他不再說話,低下頭,他自顧自的吃著他的早餐,我也埋頭吃我的早餐,同時還要和我的眼淚鼻涕和噴嚏作戰。一頓飯,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噴嚏,我每打一次,羅教授都要抬起眼睛來看我一眼。就這樣,我吃完了早餐,一抬頭,我發現羅教授正靠在椅子裡,靜靜的望著我。我心中一動,衝口而出的,我問:「羅教授,你知道一個地方,叫做湄潭的嗎?」
羅教授像觸電般一震,迅速的說:「你說什麼?」「湄潭,」我重複了一次。「你知道這個地方嗎?你去過嗎?」
「湄潭?」他口齒不清的問,那些亂七八糟的毛髮全扎到一堆去了。「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個地名?嗯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