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啜泣著,用手帕拭去了淚,新的眼淚又來了。我無話可說,在淚霧之中,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憐的媽媽,長期掙扎於貧窮和疾病之中,那麼困苦,那麼艱難,到生命的末期,還不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!噢!我的母親!我的母親!
「這之後的事,不用再說了,」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:「我想,你們都瞭解了。皓皓!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?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,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。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,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,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。至於雅築,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,她一直以為,你是代替你母親,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!但,憶湄,她不會傷害你,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。將近二十年來,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,她怕你!又愧對你!想對你好,又本能的抗拒你,再加上她的病,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為。她——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□,她實在不知該怎麼來對你!」
我泣不成聲,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——羅太太!她是「羅太太」嗎?——我也不管皓皓和皚皚,我心中只有媽媽,我那可憐的媽媽!在這整個故事中,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!她有什麼過失?該半生困頓?因為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!我想起我們的生活,貧苦、掙扎,那破舊的小屋,那簡陋的三餐,和媽媽的病!假若不那麼苦,她怎麼會那樣年輕就離開人世?這世界多麼不公平!
「今天,」羅教授又說:「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,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。對我,對雅築,作怎樣的看法。我只希望表明一點,我有個失去的女兒,現在,她回來了!不是個投奔的孤兒,是個失而復得的孩子。在這個家庭裡,她有她的身份和地位——我希望,皓皓,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。皚皚,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……」
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,皓皓站了起來,他站得很急,帶翻了椅子。接著,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,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刺激而可怖,一面笑,一面喘息的說:
「哈哈!怎樣荒謬的事情!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!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,我竟把她當作母親!哈哈哈!」他笑得前俯後仰。「爸爸!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?」
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淚。他踢開椅子,大踏步的對門外走去,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。
皓皓刺激了我,站起身來,我望著羅教授,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,我哭著喊:「不!不!不!我不要做你的女兒!我不是你的女兒!羅家給過我什麼?你又給過我什麼?我和媽媽困苦的生活,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!這世界太不公平!你們該受罰!該受罰!我不要做你的女兒!永遠不要!」
「憶湄!」羅教授叫。「你再也唬不到我,我要離開這兒!永遠離開!我恨你們!你和那個女人!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!」
我哭著跑出門外,我選錯了門,跑進入飯廳。我聽到羅教授在我身後狂吼狂叫,我神志昏亂,頭腦不清,只知道心碎神傷,而急於逃避。我跑進了花園,後面有人在追我,狂叫著我的名字。倉卒中,我無目的的沿著小徑向前面疾衝,一面衝著,一面哭著,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,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,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,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。風在樹木間低幽的嗚咽,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,我慌亂的在樹叢中亂衝亂撞,頭腦裡更加昏昧不清。然後,我撞到一件物體上,那東西立即盪開了,我站住,喘息的望著地下。月光從樹隙中漏入,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,我迷茫的瞪著那雙拖鞋,腳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動。接著,那件盪開的物體又蕩了回來,碰到我的身上,我看過去,觸目所及,是一雙人腳!順著人腳向上看,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屍,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上!我恐怖的大叫起來,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的響著,然後,我昏倒了過去。
尾聲
「君為女蘿草,妾作菟絲花。
輕條不自引,為逐春風斜。
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。
誰言會面易?各在青山崖。
女蘿發馨香,菟絲斷人腸!
枝枝相糾結,葉葉競飄揚。
……」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,打斷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「古意」。拾起了葉子,我抬起頭來,呆呆的凝視著面前那棵松樹,和松樹上纏著的菟絲花。這是夏天,菟絲花正盛開著,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,細嫩而脆弱的籐蔓楚楚可憐的纏繞在松樹上,綠褐色的籐和粗壯的松樹相比,給人一種奇異的、感動的感覺,我看呆了。
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,驚醒了我,中□含笑站在我面前。「你的畫畫完了?」我問。
「唔,一張很成功的畫。」他笑著說。「是麼?」我望著那支著的畫架:「你畫了張什麼?」
他把畫板取下來,遞給我。畫面是一個小叢林,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,坐著一個托腮的少女,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,而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。
「題目叫『凝思』,好嗎?」中□問。
「你把我畫進去了。」我說。
他取開了畫板,蹲下身子來,捉住了我的雙手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他低低的問。
「菟絲花。」「還在想那件事嗎?」他凝視著我:「半年多了,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復了。」
「我不是想那個。」「你在恨她嗎?」他說,我明白他口中的「她」是指的羅太太,不,是雅築。「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,人死了,什麼都可以原諒了。是不?忘記那些事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