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懂!我也不想懂。
「唉!」媽媽歎口氣。這些日子來,她最多的就是歎息和眼淚。「有一天你會懂的,等你再長大一些,等你再經歷一些,有時候,人要經過許許多多事故才會成熟。」又停頓了一下,她握住了我的手:「總之,詠薇,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這兒來是不得已的,我多麼希望你能快樂……」
一股沒來由的熱浪突然往我眼眶裡衝上來,我大聲的打斷了媽媽:「但是,我永遠不會快樂了,永遠不會!」
「你會的,詠薇,生命對於你不過是剛開始,你會有快樂。」媽媽的語氣中有幾分焦灼和不安。「詠薇,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。」那股熱浪沖出了我的眼眶,我把頭轉向窗子,我不要媽媽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,我不要!為什麼我要讓媽媽難過呢?她的煩惱已經夠多了。「好了,我們快到了,」媽媽勉強的提起精神,故作輕快的說:「你不要懊惱,詠薇,你會很快就愛上鄉間的生活,章家的農場非常美,包管你在這兒生活三天,會把城市裡的煩惱都忘得光光的!」它一定很美,我可以想像出來,事實上,現在一路上的風景已經令人忘我了。我們的車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,雖然太陽依舊明朗的照耀著,氣溫卻降低了很多,我不再感到灼熱和燥渴。路的兩邊全是蘆花,車子後面跟著的是滾滾的黃土,被車子所揚起的。這條路該是橫貫公路上的支道,山坡上茸茸的綠讓人心醉。車子向山裡不停的開駛,彷彿駛進了一團融解不開的綠色裡。媽媽對章家的農場是很熟悉的,她和章伯母(有時我也叫她朱阿姨)是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,也是結拜的把姊妹。自從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交惡之後,媽媽就經常到章家農場裡去一住數月,她稱這種逃避為「綠色治療」,用來治癒她的煩惱和憂愁。因此,我對章家農場及這一大片的綠都沒有太大的陌生感。
媽媽叫司機減慢了速度,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條岔道,寬闊的程度仍然可以讓車子直接駛進去,岔道口上有一個木牌,木牌上是雕刻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:「青青農場」。這四字下面還有幾個小字,車子太快我沒看清楚,只看清一個「白」字。車子滑進了岔道,岔道兩旁有規則的種植著一些冬青樹的幼苗,再過十年,這些樹會成為巨木濃蔭。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十年後的景象,濃蔭下的山徑,秋天積滿了落葉,夏天密葉華蓋,春天,枝上該全是嫩嫩的新綠,還有冬天,蒼勁的枯枝雄偉超拔的挺立著……我的思想跑遠了,我一徑是這樣的,常常會坐在那兒胡思亂想。車子猛的停了,我驚覺的抬起頭來,看到車子前面站著一個農夫,他正揮手要我們停車,一頂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頭上。
我和媽媽分別從車子兩邊的門裡下了車,迎著風,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,長途乘車使我腰酸背痛,迎面而來的山風讓我神志一爽。媽媽拍拍身上的灰塵,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,說了句:「出來舒服多了!」那個農夫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,到了我們面前,他把斗笠向後推了推,露出一綹黑黑的頭髮,說:
「許阿姨,媽媽要我來接你們,算時間,你們來晚了!」
「我們在台中多待了一會兒,」媽媽說,嘴邊浮起了笑容。「凌霄,來見見我的女兒!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,小時候見過的,記得嗎?」我瞪大眼睛,望著面前這個「農夫」,他叫媽媽許阿姨,那麼,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,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像中的農場小主人,斗笠下是張紅褐色的臉龐,有一對和他膚色不相稱的眼睛,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情,眼睛下面,鼻子和嘴都顯得太秀氣了,這就和他那身滿是泥污的圓領衫及卡其褲更不相配。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。如果換掉他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,他應該並不難看。
「嗨,詠薇,」媽媽推了我一下:「你發什麼呆?這就是章家的大哥,章凌霄,你叫聲章大哥吧!」
我不慣於叫別人什麼哥哥姐姐的。低聲的,我在喉嚨裡哼了一聲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麼。章凌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,就掉過頭去對媽說:
「我們進去吧,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!」
「把車子打發掉,我們走進去吧!」媽媽說。
付了車錢,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,我們向農場裡走去。事實上,我不知道這算什麼農場,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,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長著。除了草以外,我看到一塊塊像岩石般灰色的東西,在綠色的草地上蠕動著,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,詫異的喊:「那是什麼?」「綿羊。」章凌霄簡捷的說。
綿羊?我驚奇的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動物,竟忘記了移步。我從不知道台灣也能畜養綿羊,除了在圓山動物園外,我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動物,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來笨拙而遲鈍,但那烏黑的眼珠卻善良柔和。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它們,伸出手去想觸摸它們一下。但,它們機警的後退了,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,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離。章凌霄放下皮箱走過去,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隻,他抓住它的耳朵,把它拉到我的面前,說:
「你可以摸摸它,等它們和你混熟了,就不會再躲你了。」
我抬頭看了章凌霄一眼,他正安靜的看著我,眼睛裡有著研究和審察的味道,他看來是個冷靜而深沉的人。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綿羊,柔軟的茸毛給人一種溫暖之感,站正了身子,我笑了笑:「它們很可愛,不是嗎?」
「這兒可愛的東西還很多,你會發現的。」他說。
我回過頭,看到媽媽站在小路上微笑,她那緊蹙的眉梢鬆開了。我挺直了背脊,仰頭看了一下天空,澄淨的藍天上,幾片輕雲在緩緩的飄浮,陽光把雲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。這樣的天空下,這樣的綠草中,煩惱是無法駐足的,我幾乎忘記了媽媽爸爸要離婚的事,那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。踩著綠草,我們經過了幾塊苗圃,幾塊被稻草掩蓋著的土地,走進了一座小小的竹林。光線突然暗下來了,竹林內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,綠蔭蔭的光線下,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綠色,風穿過竹葉,發出簌簌的響聲,輕幽幽的,好像我曾在夢裡聽到過。在竹林深處,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紅牆掩映在竹葉之下,我站住了。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感沁進了我的心脾,我望著那綠葉紅牆,如置身幻境。周圍靜悄悄的,只聽得到鳥鳴,我站著出神,直到一隻大公雞驚動了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