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個年輕的、女性的臉孔。一頭長髮,被山風吹亂了,胡亂的披拂在胸際和面龐上,耳邊簪著兩朵紅色的苦情花。穿著件紅色的襯衫,胸前沒有扣子,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個結,半露出美麗而結實的胸部。水波蕩漾之中,無法看清她的臉,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,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是讓人眩惑的美麗。我屏住了氣息,她終於來了!那故事中的女主人!這苦情花的化身!那熱情奔放、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!她該有這分美麗,也該是這樣的裝束,具有一切原始的、野性的美!她出現了!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,即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魂,但沒有人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孔害怕。我平靜的轉過頭來,面對著她,日光透過樹梢頂端,正面的射在她臉上。她直立在那兒,用一對野性的大眸子瞪視著我。
在日光下的她比水裡的倒影更美、更充滿了生氣。有兩道濃而黑的眉毛,微凹的眼眶,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毛,和那深黑色的、大膽的、帶著股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。鼻子鋌而直,嘴唇厚而性感。皮膚被陽光曬成了紅褐色,連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。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裙子,短得露出了膝頭,那兩條並不秀氣的腿是結實健壯的,那雙赤裸的腳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。
這就是她!那森林的女妖!週身的紅衣服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。她不聲不響的來了,赤著腳踏過了叢林,踏過了生死的邊界,來到這個她曾多次冶遊的地方。我望著她,她也望著我,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,在她現在的世界中,不知有沒有憂愁、畏懼和欲求?
她向我緩緩的走了過來,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。我呆呆的站在那兒,望著她走近。停在我的面前,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。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,聽到她平靜的呼吸。那麼,她不是鬼魂了?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。那麼,她也和我一樣,屬於這個真實世界?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?她靜靜的開了口。「我知道你,」她說:「你就是章家的客人。」
她的聲音似曾相識,我曾經聽到過,我懂了。
「我也知道你,」我說:「你是林綠綠。」
「嗨!」她笑了,瞇起眼睛來看我,她的笑容裡有一股出於自然的魅力。「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?」「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。」我說。
笑容在她臉上隱去,陽光失去了一會兒,但一瞬間,她的睫毛又揚起了。「他很凶,對不對?不過我不怕他。」她用手指觸摸我胸前的花環:「很好看,你弄得很好。」
「給你!」我說,把花環拿下來,套在她的脖子上。
她低頭注視自己,然後輕快的笑了。她的笑聲清脆而豪放,在水面迴旋不已。凝視著我,她說:
「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你了!」
「誰?」我不解的問。「章家的人!」「為什麼?」我好奇的問。
「因為——因為——你是這樣——這樣——」她思索著,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:「這樣『文明』的一位小姐。」
這次輪到我笑了,我喜歡她,喜歡她的天真,喜歡她的坦率和自然,她像是這山、水、樹林的一部份,同樣的原始,同樣的美麗。「你從一個大城市裡來的,對不?」她問。
「不錯。」「那兒很美嗎?」「沒有這裡美。」我說。
她點點頭,在草地上坐下來,用手拔著湖邊的草,再讓它們從她指縫裡流下去。「你整天都在這山裡跑嗎?」我問:「昨天你爸爸在找你。」
「他找我!」她喊,恨恨的抬起頭來:「他要我做事,餵豬,喂雞,要我嫁掉,嫁給那個……」她說了一串山地話,然後聳聳肩:「他是很凶的,你看!」她解開襯衫的結,毫不畏羞的敞開衣服,讓襯衫從肩上滑下去。我驚訝的發現她襯衫裡面竟什麼都沒穿。更讓我驚訝的,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上竟遍佈鞭痕,新的、舊的全有。我嚷著說:
「他打你?」她點點頭,重新繫上衣服。
「不過我不怕他,我也不嫁那個人,我誰也不怕!」
她揚起眉毛,瞪大眼睛,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,像一隻發怒的獅子,一隻漂亮的獅子。我也坐了下來,注視著她,她不經意的把手伸進水裡,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,再把水撈起來,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,那些水珠晶瑩的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,迎著陽光閃亮。她躺了下來,用手枕著頭,仰視著雲和天。怒氣已經不存在了,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。毫不做作的伸長了腿,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。那串花環點綴了她,再加上那湖水,那森林,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,都使她像出於幻境:一個森林的女妖!
我坐了好一會兒,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她講。她躺在那兒,對我完全不在意,就好像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。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,她把它銜在嘴裡,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的小仙人。然後,她開始輕聲的唱一支歌,一支我所熟悉的歌,同樣的曲調,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,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:
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
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
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……」
她反覆的唱著,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,但聽多了,就嫌單調。不過,她的歌喉圓潤動人,咬字並不准,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,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。
她突然跳了起來,說:
「我要走了!」想到就做,她對我揚揚手,返身就奔進了林內,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。在綠色的樹林裡,她像一道紅色的光,幾個迴旋,就輕快的失去了蹤影,剩下我在那兒呆呆發愣,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,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。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,直到腕表上已指著十一點了。站起身來,我採了一朵苦情花,走向歸途,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。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,我碰到了迎面而來的章凌風。他站住,愉快的望著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