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錯了。」我淡淡的說:「我不是勇敢和堅強,我只是冷漠,他們離婚不關我的事,我根本不在乎。」
她搖搖頭,深深的凝視我,眼睛裡盛滿了關切和同情,她的聲調也一樣:「你在乎的,詠薇,你並不冷漠。」
我皺皺眉,我不想談這件事。我覺得她有些自作聰明,她並不瞭解我,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裡。她很單純,而我很複雜。她單純的愛,單純的生活,單純的夢想。我呢,思想是繁複的,生活是矛盾的,感情是自己也無法捉摸的。對許多事情我可能很熱情,對爸爸媽媽這件事,我確實是冷漠的,我不願找藉口來自怨自艾。「別談我,談你吧,」我說:「談談你所愛的那個人。」
她的臉上浮起一片陰雲。
「何必呢?」她輕輕的說,顯得可憐兮兮的。「他離我那麼遙遠,我不過做夢而已。」
有夢總比無夢好,我想。她臉上儘管有著陰雲,眼睛卻光輝燦爛。我心底若有所失,失去了什麼?我也不知道,只隱約的體會到自己那種本能的酸意。那個男人是誰,他不是也癡心的愛著她嗎?那是誰?我望著那繡花堋子,答案不是很明顯嗎?但是——但是——但是有些什麼不對頭!
「他是誰?」我冒失的衝口而出。
「什麼?」她又吃了一驚。
「你的男朋友是誰?」「你不是知道嗎?」她瞪大了眼睛。
「我怎麼會知道呢?」她猶豫了,好半天,她遲疑著沒有開口,然後,她長歎了一聲,站起身來說:「過兩天我告訴你,好嗎?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。我真渴望有人能幫我分擔一些。但是,不是今天。」
「現在,你只要告訴我他的名字。」我堅持。
「我——」她遲疑著,終於沒有說出來。事實上,也沒有時間讓她說了,章伯母推開門來叫我們去吃飯。
我們一起到了飯桌上,凌風坐在我的對面,我不知道他的氣平了沒有,但他不看我,也不和我說話。凌霄帶著他一向的沉默,只瞥了我一眼,就埋頭吃飯。凌雲靜悄悄的端著飯碗,也是心事重重,我環視著四周,突然沉重得舉不起飯碗了。「怎麼回事?」章伯母敏感的四面望望:「今天飯桌上怎麼這樣安靜?」「他們心裡都有鬼!」章伯伯嘰咕了一句,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們。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:「詠薇,我早上看到了你。」「我知道。」我說,還記得他怎樣猝然的離去。
「好,這樣很好,」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:「你應該如此,應該和凌霄學學田里的工作!」
章伯母蹙起了眉頭。我疑惑不解,根本不明白章伯伯的意思。凌霄拋下了飯碗,突然站了起來,魯莽的說:
「我去除草去!」他轉頭就大踏步衝出了飯廳,我沒有忽略他臉上慍怒之色,誰得罪了他?章伯母喊了一聲:
「凌霄,你才吃了一碗飯!」
但是,凌霄已經跑得無蹤無影了,飯桌上有片刻尷尬的沉默,然後,章伯伯憤憤然的把筷子在桌上一拍,怒容滿面的說:「不識抬舉!你看我將來……」
「一偉!」章伯母打斷了他,看了我一眼,章伯伯不說話了,但仍然滿面怒氣。我愕然的看著這一切,心裡疑惑得厲害,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我的眼光和凌風的接觸了,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,就立即調開了目光,我惶惑得更厲害了,難道是為了我嗎?我有什麼使他們不高興的地方嗎?
「好了,吃飯吧!」章伯母溫柔的聲音放鬆了空氣,把一筷子鴨肉夾進我碗裡。「詠薇,吃哦,幹嘛不動筷子?」
大家都靜靜的吃了起來。我劃著飯粒,到青青農場以來,我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。
第十一章
落日在水面靜靜的閃熠,成千成萬條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,像某個神仙所灑下的一面金線織成的大網。但是,這網網不住那一溪流水,也網不住那絢麗的黃昏。我望著流水被金線所篩過,望著晚霞由明亮轉為暗淡,心中恍恍惚惚,一分無法解釋的哀愁,淡淡的,飄忽的,從樹葉上落下,從暮色裡游來,輕輕的罩住了我。這是不能分析的,我經常會陷在這種輕愁裡,過分美麗的景致,過分感人的故事,甚至一片雲,一朵花,一塊小鵝卵石,都會帶給我哀愁的感覺。不過,我是喜歡這種感覺的,那樣酸酸楚楚,又那樣縹緲虛無,和那黃昏的光線一樣輕而柔。它使我感到自己是活著的,存在的,和充滿感情的。我就這樣坐在溪邊的大樹下,半埋在濃密的草叢中,注視著前面的溪流和落日。白天所發生的那些事,凌霄莫名其妙的慍怒,凌風的爭吵,以及凌雲的戀愛……現在離我都很遙遠,目前,我只是沉醉在那流水的淙淙和天際色彩的變幻裡。但是,她來了。我聽到赤腳踩著流水的聲音,就知道是她來了,那森林的女妖,她從流水的另一頭走來,沿著水邊向上遊走。她還是上次我在夢湖邊上所見到的樣子,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髮,穿著件紅色的襯衫,半裸著那古銅色的、豐滿的胸部。她赤著的腳毫不在意的踩進水裡,濺起了無數的水珠,沾濕了她的裙子,貼在她線條美好的大腿上。她不時回顧,唇邊有著挑逗的笑容,於是,我發現了,她並不是一個人,她後面還跟著另外一個人;一個男人。
我惶惑了一會兒。那男人緊跟在她後面,臉色凝重而誠懇,用迫切的聲音不住的喊著:
「綠綠,綠綠,綠綠!」
我盯著那男人,綠綠,綠綠,綠綠……我的記憶在活動,綠綠,綠綠,綠綠……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上,曾在樹林中聽到的呼喚,我曾以為是莉莉或是麗麗。那紅色的身影就是她。那男人並非凌風,而是面前這一個,這個我非常熟悉的人——章凌霄。這發現使我那麼驚異,我竟無法把眼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。他們並沒有發現我,茂密的草和滿樹的綠葉把我掩護得很好,再加上那逐漸加濃的暮色,正遍佈在溪邊和草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