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些困惑。「我並不完全同意你,韋校長。」
「我是說我們台灣的文藝批評很難建立,在我看來,文藝批評只能說是批評家對某篇文章的看法而已,可供讀者作參考,不能作準繩。」我比較瞭解他一些了,用手支著頤,我說:
「你認為寫作時該把人性赤棵裸的寫出來嗎?」
「這在於你自己了,」他注視我。「先說說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?」「有善的一面,也有惡的一面,有美,也有丑。不過,我認為美好的一面比醜惡的一面多。」
「就這樣寫吧!」他說,「你認為多的一面多寫,你認為少的一面少寫。」「你認為呢?」我熱心的望著他:「你比我成熟,你比我經驗得多,你認為人性是怎樣的?」
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葉,那片落葉尖端帶著微紅,葉片是黃綠色,邊緣被蟲咬了一個缺口,缺口四周是一圈褐色的滾邊。他把玩著那片葉子,沉思有頃,然後,他把落葉放在我的裙子上,低聲說:「我不瞭解。」「什麼?」「我不瞭解人性是怎樣的,」他抬起眼睛來望著我。「因為我經驗得太多,所以我不瞭解。詠薇,有一天你會懂,人性是最最複雜而難解的東西,沒有人能夠分析它,像那片落葉一樣,你能告訴我,這片葉子是什麼顏色嗎?」
我說不出來,綠色裡揉和著黃,黃色裡夾雜著紅,紅色裡混合了褐。我握著那葉片,半晌,才抬起頭來,張大了眼睛,說:「我不知道它是什麼顏色,但是它是美麗的。」
「一句好話,詠薇,」他說,眼睛生動的凝視我:「你就這麼相信人生和人性吧,你還很年輕,許多經驗要你用生命和時間去體會,現在,你不必自尋苦惱的去研究它。嗯?」
這就是那個早上,朦朦朧朧的綠霧罩在碧澄澄的湖面,森林是一片暗綠,陽光靜靜的射在水上,反射著一湖晶瑩的、透明的綠。我和韋白坐在湖邊,把影子投在湖水裡,談論著文學和人性。四周只有蟬鳴,時起時伏,偶爾有幾片落葉,隨風而下。我們如同被一個夢所罩住,一個綠瑩瑩翠幽幽的夢。我心情恍惚,帶著近乎崇拜的情緒,傾聽韋白的談論,我們不知道談了多久,時間的消逝是在不知不覺中的。然後,我發現我半跪半坐在他的身邊,我的手伸在他的膝上,他伸長了腿,坐在草地上,雙手反撐在地下。他的眼神如夢,他那分成熟的憂鬱壓迫著我,使我內心酸楚而激動。
「我知道你為什麼留在這深山裡面,」我用著種不自覺的淒愴的語氣說:「因為你愛上了一個人,這人在青青農場,你為了她而不離開,對麼?」
他震顫了一下,迅速的把眼光從湖面調到我的臉上,那受驚的眼睛張得那麼大,像要把我吞進去,然後,他平靜了,深深的注視我,他說:「不要胡說,詠薇。」「你是的,對不對?」我固執的問,心臟被絞扭一般的微微痛楚起來。「你愛她,她也愛你,對不對?」
他凝視我,眉梢微蹙著,眼底的憂鬱色彩逐漸加重,臉色變得黯淡而蒼白。好半天之後,他坐正了身子,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裡,用微帶震顫的聲音說:
「別在我身上找小說資料,好麼?詠薇?你不會瞭解我的,何苦去探究我呢?」我的肌肉緊張,血流加速,有股熱氣往我眼眶裡沖,我控制不住自己熱切而激動的聲調:
「我會瞭解你的,只要你不對我把你的門關著,我就會瞭解你的。」「詠薇,」他拂開了我額前的短髮,溫柔的注視我。「你還沒有長大,等你長大了,你就會瞭解許多事情,不要去強求吧,詠薇。」但是,那另外的一個女孩比我成熟嗎?比我年齡大嗎?比我瞭解他嗎?失意的淚水蒙住了我的視線,我從地上跳了起來,帶著受傷的感情和自尊奔向林裡,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激動,只覺得有股難以克制的、突發的傷心,靠在一棵松樹上,我用手蒙住了臉。聽到韋白奔進樹林的聲音,也聽到他焦灼的呼喚在林內迴盪:
「詠薇!詠薇!詠薇!」
我沒有移動,也沒有把手從臉上放下來,但是我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我,而且走近了我。他停在我的面前,用手輕觸我的手臂,小心的說:「怎麼了?詠薇?我說錯什麼了?」
我把手放了下來,拭去了頰上的淚痕,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,尤其他的表情那樣惶惑不安。垂下了眼簾,我不敢看他,輕輕的說:「沒什麼!你別理我吧!」
「你不要跟我生氣,好嗎?」他低聲下氣的問:「假如我說錯了什麼,那絕不是有意的,那是因為——因為——因為我心情太沉重的緣故。」他握住我的手。「懂了嗎?詠薇?不要哭,在你的年齡,應該是和歡笑不分開的。」
我抬頭看了他一眼,他深沉的目光懇切而溫柔,那樣靜靜的望著我,使我心懷震顫,我對他搖搖頭,很快的說:「你也該和歡笑作伴,韋校長。希望那個使你心情沉重的苦惱能夠消除。最起碼,你該知道,有人誠心的希望你快樂,儘管那個人是你不在意的小女孩!」
說完,我的臉就整個的發起燒來,抽出我的手,我不再看他,就向山下狂奔而去。他沒有追趕過來,也沒有叫我,我一直衝到山下,面孔仍然發熱,心臟也不規律的猛跳著,奔跑讓我喘不過氣來,我停住,好半天才能平靜的呼吸。休息片刻,我開始向幽篁小築走去,走得非常快,彷彿後面有什麼在追我似的。在那塊試驗地上,我碰到凌風,難得他也會幫忙除草剪枝。丟下了他手裡的鋤頭,他一把抓住了我。
「小蜜蜂,你從哪兒來?」他笑著問。
「別管我!」我擺脫開他,向幽篁小築跑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