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麼,你趕快寫信,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!」
「寫信給誰?」我淒涼的問:「他們又不住在一起,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!」「詠薇!」他憐惜的握住我的手,「那麼,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,你已經十九歲,可以自己作主,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,好不好?詠薇——我那麼迫切的想要你!」
「要一個名分嗎?」我淡淡的說。
「什麼意思?」「何必要訂婚呢?豈不是太形式化了?」我望著他:「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,你還在讀書,我也沒有成年,婚姻還是若干年後的事情。至於訂婚,完全是個形式而已,我知道你心裡有我,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,還要訂什麼婚呢?不是等於已經訂了?」「噢,詠薇!」他熱情的叫,把我的兩隻手闔在他的手裡。「我怕你會變心。」「除非你!」我說:「你一直是風流成性,到處留情的!」
「詠薇——」「別分辯!」我打斷了他:「我還會不瞭解你嗎?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,甚至台中、台北……」我聳聳肩:「有什麼辦法呢?你就是這樣一個人!誰教我愛上了你?只希望以後……」「別說了!」這次是他打斷了我,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,輕輕輕輕的說:「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!」
我閉上了眼睛,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,片刻的時光靜止。然後,我張開眼睛來,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,他的眼睛大而深,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裡。
「詠薇——」他低喚。
「嗯?」「我們不要形式,讓我們現在就訂婚。」
「我同意。」「我沒有戒指送給你。」
「有,在我心裡。」「證人呢?」「天,地,樹林,夢湖,和苦情花。」
「噢!詠薇,我永不負你。」
他再吻我,天,地,樹林,夢湖,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,無數無數的旋轉,一直轉著,轉著,轉著,彷彿永不會停止。他終於放開了我,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,望著天空的碧雲,地下的黃葉,週遭全是夢,我們被包圍在夢裡,籠罩在夢裡,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,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:「碧雲天,黃葉地,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……」
那時候,我怎麼會料到,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,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。但是,凌風快走了,此後前途茫茫,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?這天,這地,這湖,這樹……的憑據值得信任嗎?「想什麼?」他問。「但願你不走。」我說。
「你留在這兒吧,詠薇,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,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,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,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。」我搖搖頭。「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,我必須離去。」
離去?然後到何處?什麼地方是我的家?離愁別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捲來,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。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?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,馬上,夢會醒了,先是他離去,然後我也走了……哀愁沉重的壓著我,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。「別傷心,詠薇,我們還有一星期。」
他的話多不吉利,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,我更加淒然了。
「喏,詠薇,別難過,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,」凌風捧著我的臉:「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,我永遠是你的。詠薇,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?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。」
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,儘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,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。我歎息一聲,望著湖面,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裡,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,立即,無數的漣漪陸續的蕩漾開來。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,在湖裡漫無目的的漂流,它漂向了岸邊,沿著岸邊流蕩,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面前,我低低的說:「它來了!」「誰?」凌風不解的問。
「那條紅葉的小舟,載滿了我們的感情。」我說,彎著腰,把手伸進湖水裡,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,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,我低語:「這該是離人的眼淚。」
他倚著我,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,望著我手裡的紅葉,彷彿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。紅葉上的水漬逐漸干了,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裡的鋼筆,在楓葉上題下一首小詩:
「霜葉紅於火,上著離人淚,
颯颯涼風起,飄然落湖內。
秋水本無波,遽而生漣漪,
漣漪有代謝,深情無休止。
霜葉秋水兩無言,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裡。」
幾行小字,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,而且,由於葉面不沾墨水,寫得非常吃力。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,我微笑的望著他,說:「留著它,凌風,算我們的訂婚紀念!」
他鄭重的拿起葉片,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,收進襯衫口袋裡。我們就這樣,以夢湖為媒,以秋風為證,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,訂定了我們的終身。站起身來,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,林內,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,現在,小徑上積滿了黃葉,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,四周的樹在低吟,蟬聲在喧嚷,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盎然。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,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髮上。
穿出了樹林,我們緩緩的走下山,陽光灼熱而刺目,我繫上了我的藍綢帽子,凌風望著我說:
「你知道麼?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,叫你藍帽子。」
我笑了笑,提起余亞南,使我想起凌雲,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?或者,他們比我們高雅些,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慾無求,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。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俗人的,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。我腦子裡有些迷糊,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,黏得分不開。「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,」凌風說:「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的發著光,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