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沒有呀!媽媽。」凌雲安安靜靜的回答。
章伯母不再問了,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,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。飯後無人的時候,我悄悄問凌云:
「你想通了嗎?」「是的,」她安靜的說:「他必須走,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,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。」
「甚至不告訴你嗎?」「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?」她說。「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——」
「都是對的!」她打斷了我:「我依然愛他!」
我歎息。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!
兩天後,韋白來告訴我們,余亞南走了,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。
第十九章
距離凌風註冊的日子只有兩天了,連日來,章伯母和凌雲都忙著給凌風補充冬裝,凌雲在三日裡為凌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,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,大家都很忙,只有我和凌風反而空閒,我是什麼都不會做,而且滿腹離愁。凌風和我一樣,終日只是慘兮兮的跟在我後面,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勤於寫信。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,當我幫她拉被裡或穿針拿線的時候,她就會滿足的歎口氣,凝視著我說:「凌風那個頑童,哪一輩子修到了你!」
我會紅著臉跑開,心底卻漲滿了溫情。凌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,章伯母說,他每次帶到學校裡去的衣服,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,全給同學穿去了,問起他來,他會說:「宿舍裡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,不知道給誰穿走了。」但是,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,偶然有,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。我啞然失笑,好一個凌風!我用全心靈來愛他!
全家都忙著,又由於秋收的季節,農場裡的工作也特別忙,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裡去出售,另一部分的雜糧急於下種。章伯伯、凌霄、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,還臨時請了山地工人來幫忙。連山地小學惟一的一輛機器板車,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。看到大家都忙,我很為我的清閒感到抱歉。不過,事實上,我也很忙,我忙於和凌風依依話別,忙於在他臨走之前,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佈的草原,樹林,小溪,和「我們的夢湖」。這天黃昏,我們從夢湖回來,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裡。穿過竹林,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捲了過來,四周很靜,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,我卻毫無理由的感到驚悸和不安,凌風也敏感的覺察到什麼,望著我,他問:
「怎麼了?」「我——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台階,走進客廳,立即,我們都站住了。客廳裡,綠綠的父親正滿面怒容的坐在一張椅子裡,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,瑟縮的站在她父親的身邊。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,她那充滿野性的眼睛裡流露著惶恐,面頰和脖子上都有著骯髒的鞭痕。她並非自動的站在那兒,因為,她父親鐵鉗一般的手指,正緊緊的扣在她的手腕上。房間裡,除了他們父女之外,就只有章伯母,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,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,正打開一包新樂園,遞到那山地人面前,勸慰似地說:
「抽支煙吧!」「不要!」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,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。一看到我們進去,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,一隻手仍然緊抓著綠綠,他用另一隻手直指著凌風,沙啞著喉嚨,怒聲說:「就是他!」我嚇了一跳,凌風也愣住了,四面環視,他不解的看看綠綠,又看看章伯母,問: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章伯母走上前來,對那山地人好言好語的說:
「老林,你先坐下,不用忙,我一定會解決這件事。」
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凌風追問,懷疑的望著綠綠:「綠綠,你又失蹤了一夜嗎?」綠綠注視著凌風,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祈求的神情,然後默默的垂下頭去。我心中怦然一動,她具有多麼奪人的美麗,而一旦野性收斂,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動人!她和凌風間到底有著什麼?我狐疑的看著凌風,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曖昧,我的疑惑加深了。這時,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語氣說:「詠薇,你出去一下,我有話要和凌風說。」
她有什麼話必須把我趕出去才能說?尤其我和凌風的關係她早已心許。對於我,應該再沒有秘密了。但,她的神情那樣嚴肅和焦灼,我不敢多說什麼,只得穿出客廳,走到那間空著的房間裡,我才走出去,就一頭撞在急趕而來的凌霄身上,他滿頭大汗,滿衣服的泥濘,一目瞭然,是剛剛從田里趕回來,望著我,他喘著氣說:
「什麼事?」我皺皺眉,什麼事?我怎麼知道今天是什麼事?
「媽叫秀枝來叫我,家裡出了什麼事嗎?」凌霄再問。「我不知道是什麼事,」我說:「你進去吧,綠綠和她父親在這兒。」「綠綠?」他的眉梢飛過一抹驚異,立即推開門進去了。
我在門外站了幾秒鐘,有偷聽一下的衝動,在我的感覺上,我有資格知道一切有關凌風的事情。但是,我畢竟沒有聽,走到院子裡,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頭探腦,我走過去,裝做不經心似的問:
「秀枝,老林和綠綠來做什麼?」
秀枝對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,說:
「還不是為了綠綠!」「綠綠怎麼了?」「我沒聽清楚,太太本來要我來翻譯,後來又把我趕出來,說不用我了,她聽得懂,叫我趕快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,還說不要讓老爺知道。」不要讓老爺知道?為什麼呢?怕章伯伯又發脾氣嗎?這件事必定會使章伯伯又發脾氣嗎?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,越來越感到不安,除了不安之外,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,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。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綠綠的情形,她的影子怎樣漾在水裡,像個來自叢林的女妖。我在院子中站了幾分鐘,無法克服我想探究謎底的衝動,我又折回到客廳門口,正好聽到凌風在大聲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