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噢,媽,您怎麼說這種話呢?」巧蘭心裡一急,眼淚就奪眶而出了。口不擇言的說:「如果我心有二志,還嫁過來幹嘛?您認為那婚禮是兒戲,我卻看成神聖的誓言,反正我這一生,是已嫁了元凱了,如再變節,天打雷劈!全寒松園的鬼,連元凱的鬼魂在內,都可以聽到我的誓言,作我的見證!」
「哎呀,孩子,發這些誓作什麼?」白夫人急急的說,一把用手蒙住了巧蘭的嘴,一面四下裡觀望,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證似的。好一會兒,白夫人放下了手,忍不住歎了口長氣,緊握住了巧蘭的手說:「好姑娘,你這一番心,鬼神都該佑你!願你有個好結果吧!」
好結果!未曾新婚,已然守寡,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呢!難道還希望她改嫁嗎?婆婆是神志不清了。巧蘭苦笑了一下,心底的創痕又在流血了。
六
三個月過去了。這三個月對巧蘭來說,並不平靜。除了晨昏定省以外,她有許許多多漫長的,寂寞的時間,儘管做做針線,讀讀書,寫點詩詞,或在園內散散步,都無法排遣內心那股濃重的憂鬱和空虛。而最可怕的,是那些無眠的長夜,和那些困擾著她的寒松園的鬼魂!自新婚之夜以後,她又有好幾次聽到那種綿邈而深沉的歎息,也好幾次看到窗外晃動的人影。有婆婆的警告在先,她不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恐懼了,可是,每當看到或聽到,她依然會有毛骨悚然之感。一天晚上,她派遣紫煙去吟風館向元翔的姨太太許娘姨借繡花樣子,紫煙回來時竟嚇得面無人色,連滾帶翻的衝進門來,抖成一團的喊:
「有鬼!有鬼!有鬼!」
「怎麼了?別叫!」巧蘭說,用皮襖裹住她,叫繡錦取了一粒定神丹來給她吃,一面問:「你看見什麼了?」
「一個鬼,從我們那竹林裡跳出去!哦,哦,哦……」紫煙牙齒和牙齒打著抖:「只有殭屍是那樣跳的,我知道,那樣硬繃繃又輕飄飄的!」「硬繃繃怎麼還會輕飄飄?」巧蘭叱責著說:「八成是你看走了眼,大概是園丁老高在采竹筍!」
「絕不是老高,老高的樣子我認得清清楚楚,老高是個大個兒,這個鬼沒那麼高的身量,穿的衣裳也不像……」
「穿什麼?」巧蘭追問。
「一件輕飄飄的衣裳嘛!」紫煙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,陡的叫了起來:「對了,是件屍衣!一定是件屍衣!袖管那樣飄呀飄的!」巧蘭心底發涼,喉中直冒冷氣,卻不能不振作著說:
「別告訴人,紫煙!別人都沒見著鬼,怎麼偏偏你見著?說出去讓人笑我們大驚小怪!而且,是不是鬼還不知道呢,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,今晚沒月亮,天黑,你看不清,鬼故事又聽多了!」「我發誓看到了一個鬼!」紫煙不服氣的說:「一個男鬼,一個殭屍,看到我之後,他就向落月軒的方向飄去了。」
「是『飄』過去的還是『跳』過去的?」巧蘭追問。
「這……我怎麼知道?人家嚇都嚇死了,逃都來不及,還去看他呀!」「你瞧!一會兒說飄,一會兒說跳,你自己也弄不清楚!」巧蘭說,「好了,總之那鬼並沒傷著你。好好的去睡一覺,明天就忘了。以後,咱們晚上別出房門就好了,去吧!」
紫煙很不服氣的去了。巧蘭嘴裡說得漂亮,心裡卻嘀咕不已。她想起了所有元凱告訴過她的那些鬼故事,那些有關寒松園的鬼。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會變鬼呢?那麼,元凱呢?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這寒松園中飄蕩?這樣一想,她就無心睡覺了。走到元凱的遺像前面,她仰頭看著那張畫像,不知不覺的對那畫像說:「凱凱,如果你魂魄有知,為了我對你的這一片癡情,請來一見!」畫像靜悄悄的掛在牆上,四周寂無聲響,哪兒有鬼?哪兒有魂?只有窗外風聲,依然自顧自的篩動著竹梢,發出單調的聲響。巧蘭廢然長歎,多麼傻氣!竟會相信元凱的魂魄在她的身邊!她走到床邊去,卸裝就寢,一面低聲的喃喃的念著:「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!」
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。鬼魂的陰影困惑著巧蘭,對元凱的思念縈繞著巧蘭,寂寞與空虛籠罩著巧蘭……但是,不管日子是艱難也罷,是痛苦也罷,總是那樣一天天的過去了。三個月後,巧蘭曾一度歸寧,母親捧著她消瘦的面頰,含淚說:
「怎麼你越來越瘦了?在白家的日子不好過嗎?」
「誰說的?我過得很好。公公婆婆都愛惜我,好吃的,好穿的,都先偏著我,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?」
「但是……」韓夫人頓了頓。「你畢竟沒個丈夫啊!」
「我有,」巧蘭說:「只是他死了。」
「這種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?」韓夫人深蹙著眉,不勝憐惜與唏噓。「你婆婆來看過我好幾次,她一直說,只要你回心轉意,願意改嫁,他們白家決不會怪你的!」
「呀!媽媽!」巧蘭喊:「難道婆婆嫌我不好嗎?想把我打發走嗎?」「別胡說!你婆婆是太疼你了,可憐你年紀輕輕的獨守空房,你別冤枉你婆婆!」「怎麼?媽?你們還沒有斷絕要我改嫁的念頭呀?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嗎?」「好了,好了,別說吧!都是你的命!」韓夫人嗟歎著住了口。在娘家住了十天,重回寒松園,巧蘭心念更決,意志更堅。深夜,她站在元凱的遺像前面,許願似的祝禱著:
「凱凱,凱凱,我們自幼一塊兒長大,你知我心,我知你心,此心此情,天日可表!不管你父母說什麼,也不管我父母說什麼,我絕不改嫁!凱凱,凱凱,我生不能與你同衾,死當與你同槨,此心此情,唯你知我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