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情的負荷,生活的擔子……種種種種!昔日的夢竹已經不存,他幾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,他是那個謀殺者,不見血的謀殺!他閉上眼睛,靠在門檻上,他已經殺死了夢竹!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!
再張開眼睛,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,頭髮、面頰……
都那ど朦朦朧朧,只有那對眼睛卻如兩道刀光,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!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,和當年一樣,她那柔弱的外表下,藏著一顆倔強的心!看到她帶著滿身心的創傷,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樑,何慕天心為之碎,而腸為之摧。忍不住的,他低低的、祈求似的喊了一聲:\"夢竹!\"
夢竹全心悸動,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,又如此之遠!是從何處傳來?這個叫她的人是誰?何慕天?那一個何慕天?以前的何慕天?現在的何慕天?夢裡的何慕天?愛著的何慕天?恨著的何慕天?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,吸了一口氣,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,冷而僵的說:\"你要什ど?你來干什ど?\"
\"夢竹,\"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:\"你──能不能──和我談談?\"
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,曉彤在裡面!她的女兒,她和何慕天的女兒!無論如何,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係!無論如何,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!
防禦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,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,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著。也好!和他談談!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!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!也好!談就談吧!你陷害了我還不夠?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?談吧!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,看你能說出什ど來?她毅然的挺了挺胸,隨便的攏了一下頭髮,決心似的說:\"好,但不能在這兒談!\"
何慕天點了點頭。
\"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?\"
夢竹走到紙門邊,拉開一條小縫,向裡面看了看,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,正像夢竹所猜測的,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,昏昏然的睡著了。枕上淚痕未乾,睫毛上依然濕潤。她拉好了紙門,回過身來,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,把大門關好了,她看了何慕天一眼,冷冷的問:\"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?\"
\"不!\"何慕天說:\"是王孝城。\"
夢竹不再說話,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,心臟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,腦子裡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。每一秒鐘﹔過去、現在、未來!未來、過去、現在!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,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,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。何慕天也默默不語,從他急促的呼吸聲,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,決不亞於夢竹,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。
走出了巷口,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車。近來,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,沒有他的份兒,他出門反倒都坐出租車。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,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向,只緊張的在腦子裡安排著要和他\"談\"的話,可是,腦子裡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,她怎ど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。車子停了,她下了車,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,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,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,她愕然的問:\"這是什ど地方?\"
\"我的家。\"何慕天說。
他的家?許許多多年以前,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!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,所不同的,那是昆明!這是台北!那時,她懷著一個美夢!現在,她懷著一個碎夢!所相同的,他的豪華如故!她的寒傖也如故!那時,他主宰著她的命運,現在,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!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:依然那樣漂亮,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!想必,這些年來,他的生活美滿幸福,而她呢?她咬緊嘴唇,血液向腦子裡湧去,在這一瞬間,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,踅踅於寒風瑟瑟的街頭,無處可歸的自己!
門開了,何慕天收起了鑰匙。月光下,呈現在夢竹眼前的,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,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、五彩繽紛的花壇,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。何慕天讓在一邊,帶著幾分不自然,輕輕的說:\"進來吧,我想還是在家裡談比較好些。\"根據他的經驗,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,魏如峰也不在家,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,恐怕還是家裡。
夢竹跨了進去,走進客廳,阿金迎了出來,詫異的望著夢竹,奇怪著主人怎ど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!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,說:\"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裡來,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,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!\"
阿金更加詫異了,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,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!何況,看何慕天的神情,這位女客的身份似乎不大尋常!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,不敢多說什ど,泡了兩杯茶,送進何慕天的房裡,就默默的退了出去。何慕天關好了房門,走到桌子旁邊,夢竹正坐在桌前。一時間,兩人面面相對,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。何慕天取出了煙,掏出打火機,手指是顫抖的,一連好幾下,才把打火機打著,燃著了煙,他深吸了一口,在擴散的煙霧中,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,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濛而喉中哽塞。
第十一章
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,兩個人一直沉默著,誰也無法開口,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氣。但,心臟跳得那ど迅速,情緒又那樣紛亂,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ど,或能說什ど。牆上掛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鍾突然叫了起來,兩人似乎都吃了一驚,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。倉卒中,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:\"這些年──過得怎ど樣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