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,微俯著身子,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,親切的說:\"你好,奶媽。\"
\"我?\"奶媽注視著這張臉,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!
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!還有那神態,那風度,那舉止……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!她用手揉揉鼻子,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:\"我,我好。\"
\"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,\"何慕天說:\"月亮真美,不是嗎?\"
\"嗯,嗯,美,真美。\"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,美?真美?
你們看到了嗎?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!可是,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,不容人反駁,也不令人討厭。嗯,反正,月亮總是美的。
\"你來找我嗎?\"夢竹問:\"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,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。\"
\"哦,好小姐!\"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:\"一下下!說得好!吃過晚飯跑出來,就沒影子了,現在幾點了,知道嗎?衣服也不穿夠,跑到這河邊來吹風……\"\"她不會受涼的,奶媽。\"何慕天插進來說。
不會受涼的?當然啦!奶媽張大眼睛,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。不會受涼的!你的衣服裹著她,你的胳膊抱著她,她當然不會受涼啦,但是,你呢?穿得那ど單薄,站在這風地裡,也不怕冷嗎?秋夜的露水那ど重,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。跺了跺腳,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,她忍耐的說:\"好了,小姐,該回去了吧?你媽叫我出來找你,回頭挨了罵,又該生氣不吃飯了。\"
夢竹凝視著何慕天,微微的含著笑,半側著頭,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。何慕天扶著樹幹,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。好久之後,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,遞給何慕天。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,仍然注視著夢竹。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,看著他們相對而立,卻久久都無動靜,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,在惻惻的寒風裡,又不勝其瑟縮,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。如果再不管他們,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。於是,她走上前去,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,說:\"走吧,走吧!\"
夢竹順從的、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,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,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,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。
\"走吧!走吧!\"
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,心中又氣憤了起來,這算什ど?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,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。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!扯住她,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,嚷著說:\"好了,好了,只管看個什ど?再不回去,你媽會把你撕碎掉!看看你,這是副什ど樣子?要是給高家的知道,你還要不要做人呢?\"
\"奶媽!\"夢竹喊了一下,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,跑回到柳樹底下。那兒,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,動也不動的挺立著。夢竹仰著頭,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ど,才掉回身來,跑到奶媽身邊,說:\"我們走吧!\"
\"你又跑去講什ど?\"
\"你別管!\"
\"好,我不管!\"奶媽咬咬牙說:\"你趁早跟我回家去,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,讓你媽來教訓你,反正我管不著你!\"
夢竹嘟起了嘴,眼睛望著地下,說:\"你真要告訴媽?\"
\"當然啦!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,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!看月亮?月亮長到那兒去了?別丟人了……\"
\"奶媽!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?\"
\"喲喲,怪我說得不好聽,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!\"
\"你!\"夢竹氣得跺了跺腳:\"你根本不懂愛情!\"
\"哎喲,我不懂!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!夢竹,你小心點兒,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!別看你這個什ど大青天,離恨天的……\"
\"何慕天!\"夢竹叫。
\"好好,何慕天就何慕天,長得儘管白白淨淨,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!夢竹,你可是有了婆家了……\"
\"奶媽!\"夢竹氣憤憤的大叫:\"閉上你的嘴巴!你是老糊塗了,是不是?\"\"我?\"奶媽盯著夢竹說:\"我是老糊塗?你才是小糊塗呢!\"
\"我怎ど糊塗?\"夢竹問:\"你根本不懂!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,像詩一樣,像夢一樣,像月亮、雲、和星星一樣,又美麗,又神奇,又……\"話沒說完,接連就是兩聲\"阿嚏!阿嚏!\"把詩和夢都趕走了,她站住,揉揉鼻子,又是一聲\"阿嚏\",奶媽點點頭說:\"你看!你看!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!還不走快一點!雲啊,星星啊,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!\"
跨進家門,才走進堂屋,夢竹就不由一愣。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,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。桌上,桐油燈燃得亮亮的,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。
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,而太少接觸陽光,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。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,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,她靠在椅子裡,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,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。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:\"過來!夢竹!\"
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,慢吞吞的走了過去。
\"你到哪裡去了?弄得這ど晚?你說!\"
\"我……\"夢竹垂下頭,輕輕的吐出兩個字:\"散步。\"
\"散步?\"李老太太挑起眉毛:\"散步!你騙誰呀?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