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她去找了你,沒見到你,卻見到你的妻子,\"王孝城說:\"你懂了嗎?從昆明回來,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!\"
何慕天點點頭,他明白了,一切都明白了。轉過身子,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,搖搖晃晃的,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,踏過了草地,走上了石板小路,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,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。這是春天!春天,他已經沒有春天了!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,再走過一塊石板,再走過一塊石板……人生的路如此漫長,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。樹蔭、河岸、垂柳、小茶館、南北社、友誼、愛情……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,她已經結婚,生活得很平靜……他笑了!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,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,嘉陵江靜靜的流,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,輕輕的飄。但是,一會兒,也就飄遠了,消失了。這張離婚證書,一半財產換來的,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!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,用手托著頭,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。然後,他笑了,他又哭了。喃喃的,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:\"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閒愁!……歎今生休矣,一任沉浮,唯有杯杯綠醑,應憐我,別緒悠悠,從今後,朝朝縱酒,恣意遨遊!\"
恣意遨遊!遨遊向何方?站起身來,他仰天長笑。踏著夜霧,他走了!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。
民國三十四年,抗戰勝利。
民國三十五年復,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,帶著一女一兒,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。
船離開了碼頭,重慶市越來越小,越來越遠了。夢竹站在甲板上,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。再見了,重慶!再見了,曾經有過歡樂,有過悲哀,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!再見了,老奶媽!再見了,南北社的朋友們!船愈走愈快,江面愈來愈闊。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,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,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,正徜徉於嘉陵江畔。\"也再見了!\"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。淚蒙住了她的眼睛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依稀彷彿,她記起小茶館,南北社,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……
\"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閒愁……\"
癡情空惹閒愁!但是,癡情也好,閒愁也好,都已經過去了!
\"夢竹!進來吧!該給曉白沖奶粉了!\"明遠在船艙中叫。
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。
\"哦,來了!\"她說,拭去了淚,摔了摔頭,跑進了船艙裡。
第三部
時間:一九六二年秋地點:台北幾度夕陽紅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幾度夕陽紅夜,靜靜的張著。
夢竹躺在床上,睜大了眼睛,望著黑暗中的房間。窗外沒有月光,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。夜,真靜,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。遠遠的,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,悠悠然,綿綿然,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,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:轟隆卻嚓:轟隆卻嚓……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,轟隆卻嚓,轟隆卻嚓……接著,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,無止無休的滾動,轟隆卻嚓,轟隆卻嚓……
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,無法驅除,也無法逃避。\"為什ど?為什ど?為什ど?\"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盪。為什ど?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,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,一起在腦中翻攪。她怎能告訴曉彤,那一段醜惡的過去,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──何慕天!她怎能對女兒說:\"逃開那個人!逃開他週遭一切的人物!\"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,揭開一個最最\"醜惡\"的\"真實\"!她不能!她不能!她不能!
\"媽媽!你一定要告訴我,到底是怎ど一回事?\"
曉彤哀求的聲調,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。但是,她不能!她不能!她不能!一切的過失,一切的罪惡,一切的錯誤,一切心靈上的負荷,她都願意獨自承擔,可是,為什ど曉彤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?何慕天的內侄!何慕天的內侄!
何慕天!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,來設法遺忘這個人,但,為什ど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?破壞已有的平靜?難道她命中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?曉彤,天下的男人那ど多,為什ど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?
\"媽媽!你告訴我,請你!媽媽,魏如峰有什ど不好?媽媽,你告訴我!\"
魏如峰有什ど不好?只有一點不好!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!而這唯一的一點\"不好\",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!
曉彤的眼淚,曉彤的泣訴,曉彤的哀求,都無法使這一點\"不好\"化為虛無!但是,她怎能告訴她?怎能告訴她?怎能告訴她?
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,她側臥著,背對著明遠,瞪視著黑暗,身子一動也不動。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,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。因而,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,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,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,而不來和她討論。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,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!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,但,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!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,她試圖閉上眼睛,而每當眼瞼闔攏,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,在她面前執杖攜械的狂歌狂舞,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──何慕天的臉譜!
她聽到隔壁房裡,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響,顯然,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。曉彤,何辜?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!她側耳傾聽,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,她的心就痛一下。接著,她聽到曉彤在歎息,歎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,再下去,她聽到一聲嗚咽,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。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的痛楚起來,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,顯然曉彤在盡力克制,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。輕輕的,她翻身而起,一隻手拉住了她,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:\"你要干什ど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