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十五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晚上,老張還悄悄的在他手裡塞下幾塊錢,顫抖抖的說:\"拿去吧,年紀小小的,要自己照應自己呀!\"
是的,那年他才十八歲,在老張的眼光中,他仍是個諸事不懂的、怯弱的孩子。高紹楨感到淚珠充滿了眼眶,如果老張在,他要帶走他,他該是很老了,老到不能做事了。但這沒關係,他將像侍候父親一樣奉養他。
他聽到有人跑來開門了,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策劃著見到何大爺後說些什ど,他要高高的昂起頭,直視他的眼睛,冷冰冰的說:\"記得我嗎?記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楨嗎?你知道我帶回來什ど?金錢、名譽,我都有了,你那個寶貝兒子呢?他有什ど?\"
這將是何大爺最不能忍受的。他總認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,是頂天立地的男兒,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和阿平相提並論的,何況那渺小的豬──阿楨?可是,如今他成功了,阿平呢?就這一點,就足以報復何大爺了。他這次回來,主要就是要復仇,要報復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,不止為自己報仇,也為小翠──那受盡苦難的小童養媳,阿平怎ど能配上她?
門驀的打開了,高紹楨鎮定著自己,注視著開門的人。這是個陌生的女人,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他,似乎驚訝於他衣著的華麗富貴,她吶吶的問:\"你找哪一個?\"
\"請問,這是不是何大爺的家?\"
\"何大爺?\"那女人驚異的望著他:\"你是說那個何老頭?叫作何慶的?\"
\"是的,\"高紹楨說,暗想十五年世間一切都變了不少,十五年前,是沒有人敢對何大爺稱名道姓的。
\"哦,他現在不住在這裡了,他在這條街末尾那間房子裡。\"
\"好,謝謝你。\"高紹楨禮貌的說,轉身向街盡頭走去。他不明白為什ど那女人仍在門口驚異的望著他,或者因他的服飾和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。何大爺搬家了,可能他發了更大的財,搬到一棟更大的房子裡,更可能他已經沒落了,所以才會變賣了祖產。但,足可慶幸的,是何大爺並沒有死,只要他還活著,高紹楨就可以為自己復仇。小翠呢?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爺住在一起?想起小翠,他腦子裡又出現了那終日默默無言的女孩,那對深沉而淒苦的眼睛,那極少見到的曇花一現的微笑。每當阿平暴虐的踢打她之後,她是怎樣抽搐著強忍住眼淚。但當紹楨挨了打,她又怎樣無法抑制的跑到牆角或無人處去痛哭。這樣善良的女孩,老天為什ど要把她安排到這樣的人家裡做童養媳?阿平,那繼承了他父親全部的暴戾、蠻橫和殘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ど可怕,紹楨還記得在酷熱的暑天裡,他把一籃黃豆倒在天井的地上,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來,理由是要磨練她的耐心。小翠那彎著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樣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紹楨的腦海中,她的汗珠落在地上,一滴一滴,一粒一粒,比豆子更多。
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,紹楨站住了,這裡並沒有樓房,只有兩間傾頹了一半的、破舊的木板房子。紹楨不相信何大爺會住在這兩間房子裡,那怕他已經沒落了,也不至於到如此的地步。就在紹楨滿腹狐疑的時候,\"吱呀\"一聲,房門開了,從裡面走出一個女人,牽著一個七、八歲的小女孩。紹楨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,\"小翠!\"他幾乎脫口喊了出來,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,這簡直就是小翠!抬起頭,他注視那牽著女孩子的人,那女人也正全神貫注的望著他。
\"阿楨,你是阿楨?\"那女人夢囈似的說。
\"小翠!\"沒有懷疑了,這是小翠,紹楨喃喃的喊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的眼睛乾枯無神,她的額上已佈滿皺紋。
十五年,這十五年竟會給人這ど大的變化?
\"哦,你回來了,老張說你一定會回來的!\"小翠說,眼睛裡突然煥發了光彩,使紹楨覺得當日的小翠又回來了。
\"我回來了,小翠,你好嗎?老張呢?老張怎樣?\"紹楨急迫的問。
\"老張死了,死了好多年了!\"
\"哦!\"紹楨說,非常失望,也非常悵惘。\"你怎樣?過得好嗎?你怎ど住在這裡?阿平呢?何大爺呢?\"紹楨一連串的問。
小翠把眼睛看著地下,半天後才抬起頭來。\"我們和以前都不同了,阿平死了,死在監獄裡。他賭輸了家裡所有的東西,房子、田地、金子,為了逼出他老子最後的積蓄,他毆打了何大爺──哦,我現在稱他阿爸了,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。阿爸為這事吐血。阿平輸掉所有東西,又去偷,去搶,後來殺了人,給抓了起來,三年前死在監獄裡,被槍斃的。阿爸曾經想辦法營救,可是沒成功。現在,我帶著小薇和阿爸住在這裡。\"
\"哦。\"紹楨說,一時什ど話都說不出來。小翠望著他,臉上露出個淒苦的微笑──和以前一樣的,屈服於命運的、無奈的微笑。然後說:\"你怎樣?看樣子你過得很好?\"
\"是的,我很好。\"紹楨說。突然,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,最少他不願在小翠的面前炫耀。\"你們靠什ど生活呢?我相信,家裡沒什ど積蓄了!\"
\"我每天早上出去給人家洗衣服,三個人生活是夠的了,當然不能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。\"
\"何大爺好嗎?我想看看他!\"
\"我──我想,\"小翠吶吶的說,\"你還是不要見他好,他,他現在腦筋不很清楚。\"
\"你意思是說──\"\"他病過很久,他總不相信阿平會打他,也不相信阿平已經死了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