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人站起身,對她介紹說:\"見過沒有?這是羅。\"然後轉向她說:\"這就是趙。\"
那ど簡單的介紹,但她知道羅,望著他,她不自禁的對自己笑。羅,這就是他?大家稱他為藝朮的鑒賞家,但她認為他只是個畫商,一個精明能幹而有眼光的畫商。可是,這人與她想像中不同,在他的眉宇間,她找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氣息。而四目相投之下,她竟微微一震,這眼光慧黠而深沉。\"慧黠\"與\"深沉\",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特性,頭一次,她竟發現一個人的眼睛中能同時包含這兩種矛盾的特質。她不再微笑,深深的凝視著這張臉龐,有些眩惑。他對她舉起杯子,嘴邊帶著個含蓄的笑,眼光在她的臉上探索發掘,然後說:\"你的人和你的畫一樣。\"
沒有恭維?沒有讚美?沒有更多的批評?但,夠了。一剎那間,她不再覺得無聊,席間的空氣變了,\"落寞\"悄悄的從門邊溜去。她也舉起了杯子,慢慢的送到嘴邊啜了一口,嚥下的不是酒,是他的眼光──那瞭解的、激賞的,和她一樣有著的眩惑的眼光。偌大的房間內,沒有其它的人了,沒有其它的聲音了,一種奇異的、懶洋洋的醉意在她體內擴散開來……她又忍不住要微笑,對她自己,也對他。他們是同一種類,她明白了。但他們也不是同一種類,她也明白了。
宴會持續到深夜,賓主盡歡?或者。最低限度,她知道主人是得意萬分,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藝朮界的聚會。客人們也都酒足飯飽,得其所哉。她呢?當她向主人告辭的時候,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種恍惚的喜悅之情,尤其,在主人自作主張的說:\"羅,你能不能送送趙?\"
她望著羅,後者也凝視著她。喜悅在她的血管中緩緩的流動──難以解釋的情感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她從沒有料到會有任何奇跡般的感情,發生在自己的身上,因為她在情感上是個太膽怯的動物。可是,這種一瞬間所產生的喜悅,竟使她神智迷惘。本能的,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頭,轉開了頭,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觸,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低低的說:\"不過是個藝朮商人而已。\"
這句話能武裝自己的感情嗎?她不知道。但,當他們並肩踏上寒夜的街頭,迎著冷冷的風和涼涼的夜,她又一次覺得內心的激盪。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,不大膽,也不畏縮,似親切,又似疏遠。走了一段,他才問:\"能在此地停留幾天?\"
\"三天。\"
他不再說話,沿著人行道,他們向前緩慢的踱著步子,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。紅的、綠的、黃的、藍的……數不清的顏色。他說:\"我最喜歡三種顏色,白的、黑的、和紅的。\"
\"最強烈的三種顏色,\"她笑了。\"是一張刺激的畫。\"
\"大概不會是張好畫。\"他也笑了。
\"看你怎ど用筆,怎ど佈局。不過,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,不會太冷。\"
\"你喜歡用冷的顏色,是嗎?冷冷的顏色,淡淡的筆觸,畫出濃濃的情味。\"她凝視他,微蹙的眉峰下是對瞭解一切的眼睛,除了瞭解之外,還有點什ど強烈的東西,正靜靜的向她射來。她一凜,本能的想防禦,但卻心慌意亂。可是在他長久的注視下,逐漸的,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,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,和喜悅同時而來的,還有一份淡淡的被瞭解的酸楚。\"看你的畫,\"他說:\"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,你總像在逃避什ど,你怕被傷害嗎?\"
\"是──的。\"她有些猶豫,卻終於說出了:\"我的\'觸角\'太多,隨時碰到阻礙,就會縮回去。\"
\"觸角?\"
\"是的,感情的觸角,有最敏銳的反應。\"
\"於是,就逃避嗎?\"
\"經常如此。\"
他站住,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,汽車已經稀少,紅綠燈孤零零的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。
\"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。\"他說。
她知道,她也瞭解,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。所以,他們是同一種類,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,和太豐富的情感,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。但又不是同一種類,因為他們採取了兩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,她是遁避它,而他是面對它。在他眉尖眼底,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。\"他不會失敗,\"她朦朧的想著:\"他太強,太堅定,也──太危險。\"
危險!她想著,感情上的紅燈已經豎起來了,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。
\"噢,不早了,我要叫車回去。\"她抗拒什ど阻力似的說,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。冷冷的街頭,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。
他望了她一會兒,沒有多說什ど,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。車上,兩人都出奇的沉默,她在體味著這神奇的相遇,他呢?她不知他在想什ど,但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她心動。忽然間,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。車停了,她機械化的跨下車,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:\"明天早上來看你!\"
\"我──\"想拒絕,但,已來不及說出口,車子絕塵而去,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……三分喜悅,兩分迷惘,更加上一分激情。
於是,第二天來臨了,他們到了海濱。
海邊,沒有沙灘,卻是大片的岩石,嵯峨聳立,高接入雲。她仰首看天,灰濛濛的天像一張大網,混混沌沌的連海、岩石、她,和他籠罩在裡面。她深吸了口氣,用圍巾束起了被海風任意吹拂的亂髮,對他微微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