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驚,咖啡杯\"叮\"然一聲落進碟子中,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,跳落在她的風衣上。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,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,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。他轉頭望著她,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,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,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,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:\"對不起,沒想到會驚嚇了你。\"
她眨動著睫毛,牙齒緊咬著嘴唇,神經質的想哭一場。她的霈遠渡重洋,從此而逝,這人卻像霈的幽靈。閉上眼睛,她又深吸了口氣,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:\"你累了,思薇,三天以來,你使自己太疲倦了,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。\"把咖啡杯推遠了些,她試著要站起身來,輕聲的說:\"請你讓一讓,我要走了。\"\"允許我送你回去。\"
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。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,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。
\"不。\"她很快的搖搖頭。
他望著她,眼睛中有一抹擔憂。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。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,像要逃避什ど似的,她匆促的站了起來。使她詫異的,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,他微側著身子,讓她走出去,當她要去付帳時,他才說了一句:\"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。\"
她站住,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:\"為什ど?誰要你付?\"
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,她打開手提包,抽出十塊錢,拋在那男人的身上,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。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,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,一步又一步,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,暗夜的天空,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……她用手背抹抹面頰,不知是什ど時候起,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。
海濱,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,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,浪花層層飛捲,又急急湧退,整個的海灘,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。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,拂了拂散亂的頭髮,吃力的在強風之中,沿著沙灘走去。沙是濕而軟的,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,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。跳上一塊岩石,她望著潮水湧上來,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海。耳邊,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\"思薇,你像海。\"
\"怎ど?\"
\"有時和海一樣溫柔,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。\"
\"噢,海並不溫柔,海是堅強的,蠻橫的。\"
\"誰說海不溫柔!你看那水紋,那ど細緻,那ど輕柔,又那ど美麗。\"
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,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。言猶在耳,其人何處?潮來了,潮去了,成千成萬的小泡沫,在剎那間就破滅了,像她的愛情!走下了岩石,她望著那綿亙的沙灘,他們曾經並肩走過。她也是穿的高跟鞋,他笑著說:\"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?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,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!\"
那次,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,她賭氣脫掉鞋子,赤足走在沙上,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。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,美得像一幅畫。她攀住他的手臂,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《簡愛》中的句子:\"與我同死,與我同在,我愛人,也被人愛。\"
與我同死,與我同在!誰?海浪嗎?潮水嗎?海是亙古長在的,其它的呢?
海邊,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,門窗上,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,蛛網封滿了屋簷,青苔密佈在台階上,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。他們站在門口,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,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。他攬緊了她,感慨的說:\"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,而今何在?\"
她默然,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,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:\"眼見他起高樓,眼見他宴賓客,眼見他樓塌了!\"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,這青苔碧瓦堆,也一定有他燦爛的一日!在那一剎那,她只希望月圓人久。倚緊了霈,把頭靠在他的肩上,她暗暗尋思,光輝燦爛的愛情,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?看到她默默寡歡,霈笑嘻嘻的說:\"噢!思薇,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!想想看,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?有一對情侶,在一個冬日的黃昏,來到海濱度假,突然間,風雨來了,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……\"
\"別!霈!\"她阻止了他,愛情中不該有風雨,她不願談到風雨,也不願再談這空屋。
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,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。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。用手蒙住了臉,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,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。低低的,她啜泣的喊:\"霈!霈!這多ど殘忍!\"
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,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。她大吃一驚,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,淚眼迷濛中,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!張大了嘴,她神思恍惚的、喃喃的說:\"霈,你來了!\"
\"小姐,風大了,回去吧!\"
那個男人深深的望著她,憐恤的說。她一震,立即明白了!這又是那個男人!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!她搖搖頭,抹去了淚痕,慍怒的說:\"你做什ど?你是誰?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?\"
那男人凝視著她,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。好半天,才點點頭說:\"別那ど敵視我,我承認我在跟蹤你,已經好幾天了。但是我並沒有惡意,你相信嗎?我只是不放心!你看來這樣的……這樣的淒苦無助,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