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有一個人並不快樂。」
「誰?」
「紀遠。」
「紀遠?」可欣沉思的歪了歪頭。「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?」
「我看得出來。」
「說真的,嘉文,」可欣垂下眼睛,望著地上的一張唱片。
「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,相反的,我還覺得他太世故,太虛偽,剛見他的時候,受了你宣傳的毒素,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,沒想到他……」
「你並沒有認清他,別太早下定論!」嘉文打斷了她:「他那個人,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!」
可欣審視著嘉文。
「怎麼?」她笑著說:「你就不高興了?幹嘛把眉頭皺起來?紀遠在你心裡的份量,恐怕比我還重呢!我不過只說了那麼幾句,你就……」
「別傻!」嘉文叫著說,一把拉過可欣來,用嘴堵住了她的。「不要再談那些客人,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,只有我們兩個。」
「別鬧了,嘉文,我真的該走了,你不送我回去?」可欣推開著嘉文,想從地上站起來。
「等一下,現在還早。」嘉文攬住了可欣,緊緊的拉住她不放,尋找著她的嘴唇。「不要走,可欣,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。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,可欣。」他凝視她。
「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,你看起來有多美。」
「哦,嘉文,別鬧了,真的別鬧了,媽媽一個人在家裡,我真該回去了。你父親呢?」
「不知道,他說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……可欣,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,我知道……」
「胡扯八道!」
「那麼,你幹嘛急著想回去?」
「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?嘉文?只追尋著我們自己的歡樂,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,我的母親……,你的父親……哦,嘉文,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!」從地上跳了起來,她變得迫不及待了。「我說什麼也得走了!」
嘉文拉住了她。
「走以前,你還欠我一樣東西!」他的胳膊圈住了她。她仰起頭來,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。一陣內心的激盪,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。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,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。歎息了一聲,她闔上眼睛,低低的說著:「好吧!嘉文。」
他吻住了她。冗長的,纏綿的,細緻的一吻。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著,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,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,大門似乎輕輕的響動……他們緊擁著,什麼也聽不見,什麼也看不見,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,可欣倏然的離開了嘉文的擁抱。回過頭來,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門口。
「噢,杜伯伯!」可欣喃喃的說,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。
「怎樣?」杜沂跨進了房門,脫下他的大衣,搭在沙發背上。「玩得盡興嗎?」他注視著面前的兩個孩子,欣賞著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。青春,歡樂,愛情,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。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,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,把你所畏懼的蒼老、孤寂給你帶來。但是,時間也是公平的,有今日的蒼老,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,不是嗎?
「哦,好極了,爸爸。」嘉文愉快的說:「你沒看到有多熱鬧。」
「我可以想像得出來,」杜沂望了望零亂的屋子,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,微笑的說。一面又看了看可欣。「可欣,你母親好嗎?」
「很好。」
「代我問候她。」
可欣點點頭。杜沂看著那張年輕的臉,那對霧濛濛的眼睛,那尖尖的小下巴,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。微笑從他唇邊消失了,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。點了點頭,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,他轉向裡屋走去,有些意興索然的說:「好吧,嘉文,你要送送可欣。我先去休息了。」
「好的,爸爸。」嘉文順從的應著。
「再見,杜伯伯!」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。
「再見!」杜沂的語氣裡充滿了疲乏,拿著大衣,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臥室裡。開亮了桌子上的檯燈,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的散佈開來。房間內纖塵不染,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,彈簧床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。
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,無意識的讓椅子轉了一圈,帶著種難言的,厭倦的情緒,打量著這間屋子,太乾淨了,太整潔了!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,但,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,那零亂的客廳裡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,這兒,卻只有乾乾淨淨的冷清。下午,當他避出去的時候,他多麼希望孩子們說一句:「爸爸!你別走開,和我們一起玩玩!」
可是,孩子們沒說。他知道,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裡,他如果停留在場,會多麼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,他是個開明的父親,他走開了,把屋子讓給孩子們。但,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,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,到處都有歡樂,歡樂中沒有他。一度,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──可欣的母親。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,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,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,而今,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,且將聯婚,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,也就夠了。如果他現在去拜訪,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。那麼,他到何處去呢?信步而行,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,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,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,他去了。燈紅酒綠,舞影繽紛,那些舞女們包圍著他,她們知道他是××銀行的經理,不知道他的年齡!
他周旋在舞女之中,跳舞,醇酒,美人……容易打發的時間裡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!舞廳,在他的記憶裡那樣鮮血淋漓,上海時的一段沉醉,換來的是什麼?那女人竟拋下孩子,和情人私奔而去。嘉齡?她身體裡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?搖搖頭,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子旁邊,拉開了窗簾,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,他燃起了一支煙。別再想了!那些過去的往事!噴出一口煙,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,幻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