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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6 頁

 

  站起身來,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裡待下去,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麼,或者,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。走上了大街,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,帶著不必要的匆忙,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。這是初秋的天氣,正是標準的「已涼天氣未寒時」,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,給人睏倦的感覺。

  信步而行,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忽然間,他停住了,驚異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。是什麼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?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,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。許久以來,兩家已經不來往了,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,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。現在,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,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,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……伸出手,他在恍惚中敲了門。

  門開了,是阿巴桑,笑臉迎進了杜沂。

  在客廳裡,雅真驚異的望著杜沂,有好一會兒,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麼好,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,空氣僵了一會兒,杜沂先打破沉默。

  「好嗎?這一向?」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,暗中感到幾分沮喪。

  「還好。」雅真答,有些侷促的遞上一杯茶。

  「可欣呢?」

  「和紀遠一起出去了。去──辦出國的手續。」

  「哦?」杜沂有些意外。

  「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,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,工作很難得,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。」

  「哦──」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:「那麼,你呢?」

  「我?」雅真淡淡的一笑,眼睛依然清亮,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,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。「我想留在台灣,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。」

  「哦──」杜沂又長長的「哦」了一聲,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。「你──已經決定了?」

  「原則上是決定了,因為──不這樣決定,也沒有更好的辦法,這幢房子是學校的,學校早就要收回了,我們這些年來,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、撫恤金、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,總算熬到今天,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,一定要我在她身邊,否則,她也不去,讓紀遠一人去。紀遠呢?這孩子真……」她把下面的話嚥住了,不願在杜沂的面前誇讚紀遠。但是,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,對於紀遠,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,那個孩子!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,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,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。

  「那麼,你也要去了?」杜沂又多餘的問了一句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麼……那麼……」杜沂喃喃的說著,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。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,在迷離恍惚之中,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,微微含愁的眼睛,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。他心懷蕩漾,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。

  「嘉文好吧?湘怡什麼時候生產?」雅真關懷的望著杜沂,心旌也有一陣搖蕩,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,但,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?

  「還好,湘怡快生了,大概還有一個多月。」

  「恭喜你,要作祖父了。」

  「幾乎讓我不敢相信,」杜沂說。凝視著雅真,她的鬢角已白。「我以為──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,偷偷的在花園裡閒蕩,只求能見一面,交換幾句話──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。」

  他微喟了一聲。「記得嗎?雅真?記得我為你寫『惆悵為花癡,問花知不知』的事嗎?」

  雅真的臉驀地緋紅,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,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。她垂下眼簾,訥訥的說:「那──那些以前的事,提它──做什麼呢?」

 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,舊日的雅真!劉海覆額,雙辮垂肩,一件對襟繡花小襖,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,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。杜沂神思搖搖,心神不屬。好半天,才說:「你說──你並不想到美國去。」

  「是的,那兒人地生疏,生活一定不會習慣。」雅真輕聲的說。

  「我說──我說──」杜沂結舌的說著:「你──能不能不去?」

  「怎麼呢?」雅真凝視著杜沂。

  「你看,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,但是失敗了,」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,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:「我剛剛才想起來,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,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,多年以前,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,也總是心有靈犀。那麼,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願望呢?」

  雅真驚愕的張大了眼睛。

  「我──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在問你,你肯不肯嫁給我?」

  雅真呆住了,張嘴結舌,她無言以答。

  「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,生命裡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里糊塗的度過去了,現在,兒女都已長成,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,剩下我們這對老人,為什麼不結合起來享受剩餘的一些時光呢?」杜沂滔滔不絕的說。

  「我──我──」雅真語無倫次:「我不知道,你──你使我太意外,我不能決定──」「但是,雅真,這麼些年來,我並沒有忘記你。」

  「我知道,」眼淚升進雅真的眼眶中,她的視線模糊了。

  「我都知道。沒有什麼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,尤其,在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,再聽到你這樣說。不過,關於你的提議,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,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,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──」「你為兒女已經想得太多了,雅真。」杜沂打斷了她。「以前,你要為父母著想,現在,你要為兒女著想,你身上背負的『責任』未免太多了!」

  「人生就是這樣,不是嗎?」雅真淒涼的微笑著。「每個人生下地來,就背負著責任,生命的本身,也就是責任。對自己,對別人,對社會。像一條船,當你死亡之前,必須不斷的航行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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