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,還有多久?還有多久?第一胎都是這樣的,早呢!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……噢!午夜!午夜還有多久?嘉文呢?嘉文在那兒?
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,夜已降臨,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,那盞紅燈仍然亮著,川流不息的護士,白色的衣服,白色的帽子,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麼?那盞紅燈?還是護士的白衣?可欣,可欣,把我的表拿掉,它弄痛了我的手腕!噢,好可欣,救救我!噢!這情況像什麼?有一本小說裡曾讀到過,是了,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,你也佔據我丈夫的心……噢,可欣,原諒我,我並無意於責備你……噢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最好的朋友!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,只有你在我身邊!噢,可欣,你好,你真好,但是,哎喲,我實在太痛了,太痛了,我要死了,要死了……而嘉文不來!我將死在這兒,等嘉文來了,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……噢,我的天!
時間那樣緩慢的爬過去,當痛楚來臨的時候,什麼都停頓了,只有痛楚,痛楚,痛楚!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,呈顯出一種虛脫的狀態,頭髮被汗濕透,可憐兮兮的貼在額上,她疲倦得無力再喊,只不住的找尋可欣,詢問嘉文來了沒有,十點多鐘,杜沂趕來了,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,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:「噢,杜伯伯,還沒生下來。湘怡嗎?她痛苦得很,她在找嘉文,您能把嘉文找來嗎?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。」
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兒,怎樣?有危險嗎?」杜沂焦慮的問。
「醫生說很正常,不過,老天呀,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!」可欣受驚的張大眼睛,搖著頭。每當湘怡喊的時候,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。
「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?」
「兩小時,三小時──還沒一定!」
產房裡又是一聲銳叫,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。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,喘息著,淚和汗都混在一起,她拉住可欣的手,啜泣著,喊叫著說:「可欣,我快要死了,你答應我,如果我死了,哎喲──哎喲──我的天!又來了又來了,哎───可欣,如果我死了,你答應我,照顧我的孩子,哎喲!哎──啊!」
「別胡說了,湘怡,你會好好的,孩子也會好好的!」
「我會死,我知道。嘉文,嘉文在那兒?」
「他就要來了!他馬上就會來!」
「他見不到我了,他來的時候,我已經冰冷了,」眼淚滑下她的眼角,她哭了起來:「告訴他,可欣,告訴他我多愛他!哎──喲──」「湘怡,別傻,就會好的,什麼都會好好的!」
「我死了,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?」
「你在說些什麼傻話呀!」
「答應我,可欣,我要你答應我!哎喲!」
「別傻了,湘怡!」
「你答應我──」「好好好,湘怡,我答應你,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!」
時間就這樣沉重的、一分一秒的過去了,十二點鐘,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,因為她已經聲嘶力竭,沒有力氣來應付最後的一戰了。凌晨一點三十二分,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,在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,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裡,一條小生命降生了,是個美麗的小嬰兒,一個女孩子。
什麼都過去了,像一場狂暴的風雨,消失在和煦的陽光裡。在兒啼中,那些痛楚、掙扎、血腥的一切……都一歸而空,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。嬰兒被包紮好了,可欣懇求的望著護士,商量的說:「讓我抱她出去,抱給她的祖父看看。」
「按規矩,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抱來!」護士說。
「求求你,就一分鐘!」
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,把嬰兒小心的交給了她,她望著湘怡,後者正平靜安詳的躺著,眼睛清亮似水。
「美極了,湘怡,」她說,不由自主的,眼睛裡湧上一股熱浪。「你真偉大,沒有什麼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。」
湘怡軟弱的微笑了,無力的說:「謝謝你,可欣。」
可欣搖搖頭,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。抱著嬰兒,她走出產房,到了候產室裡,杜沂正在那兒不安的伸著脖子張望,可欣站住,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,望著那焦灼的祖父。正在這時,杜嘉文氣極敗壞的衝了進來,他的領帶歪著,衣衫不整,一副浪子的落拓相。
「怎樣?湘怡怎樣了?」他一疊連聲的問。
「她是個偉大的母親,」可欣接了口,走上前去,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面前:「看看你的孩子,嘉文,你已經是個父親了。」
嘉文愣住了,錯愕的望著可欣,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裡的嬰兒,一時有些茫然失措,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,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、懇切、真摯、和嚴肅!她低聲的、含蓄的說:「你是父親了,嘉文,也該長大成熟了,不是嗎?祝福你,嘉文,現在,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?」
嘉文又愣了幾秒鐘,湘怡被推出產房了,她看來蒼白而美麗,嘉文身不由主的跟著推車追了幾步,然後,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無力的手,隨著推車走向病房,湘怡靜靜的看著他,眼睛裡沒有責備,所有的只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。那兒,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面前。
「給她取個名字,杜伯伯。」
「名字?」杜沂呆呆的看著孩子,又抬頭看看可欣。「叫她真真吧,小真真!」
船離開基隆碼頭,越走越遠了,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,不斷的激盪著、波動著。岸邊的基隆港,陷在一片煙雨之中,逐漸的模糊而朦朧了。雅真倚著船欄,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濛濛細雨裡,眼睛迷濛而暗淡。在送行的人中,她沒有發現杜沂,他沒來,杜家也沒一個人來,但是,至少,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