撫摸著墓碑,他站了很久很久,冬日的晚風穿過了曠野,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篩落下許多細碎的葉片。他抬頭向天,灰黑色的雲層正密密的堆積著,天空暗淡而蒼涼。苦澀的情緒逐漸從他胃部向上升,不斷的蔓延擴大……他閉了閉眼睛,眩暈的搖搖頭,輕聲說:「湘怡,你錯了,你不該這樣遺棄我。以前,當全世界的人都遠離我的時候,你總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邊,現在,連你也遺棄了我,你叫我怎麼支撐下去?」用手指無意識的劃著墓碑,他咬了咬嘴唇:「我沒有辦法再尋回你,我願意用一切的一切,換得你在我的面前,那麼,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,許多你活著的時候我沒說出的話,可是,現在……」苦澀已升到他的喉嚨口,又迅速的升進他的眼眶,他狠狠的擺了一下頭,擺不掉那份淒楚。拉拉大衣的前襟,他回轉身子,望著山坡上的小路,又喃喃的低語了一句:「我要走了,湘怡,幫助我借到一筆錢,幫助我……活下去。」豎起大衣的領子,他拖著滯重的腳步,離開了墓碑,離開了湘怡,離開了荒涼的山頭,離不開的是自己的淒惶、孤苦、寂寞、和懊喪。走進了市區,他垂著頭,在汽車穿梭的街道上無精打采的走著。霓虹燈紛紛的亮了,街燈跟著大放光明,車頭上的燈像流動的火炬,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。人群挨著肩膀擦過去,匆匆忙忙的,不知趕向何方。他站住了,有些詫異的望著身邊流動的一切事物,奇怪著全世界都在「動」,只有他「靜止」。一輛街車在他身後瘋狂的按著喇叭,更多的街車響應了起來,司機們把頭伸出車窗咒罵,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停在街心,成了交通的阻礙。他慌張的退到人行道上,愣愣的看著那些車子,心裡恍恍惚惚的在想,當全世界都在「動」的時候,原來想靜止也不能靜止。真的,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,一個交通警察對他走了過來,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,他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大衣,這件破舊的呢大衣也相當狼狽,上面佈滿了灰塵和油漬,扣子早就掉光了,裡面的綢裡子拖出了袖口,必須時時把它塞進去。他用手撫摸著好幾天未刮鬍子的下巴,和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,希望警察不把他當小偷或流氓看待。不過,警察先生顯然並無惡意,只溫和的問了一句:「你喝了酒嗎?」
「酒?」嘉文怔了怔,嚥了一口口水,他已經一天沒吃飯,更何況酒?「沒有。」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,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來。「我一毛錢都沒有,怎會喝酒?」
「那麼,你站在街心幹什麼?」
「我?」他又怔了怔。「不幹什麼。」
警察對他注視了幾秒鐘,終於說:「好吧!那你回去吧!別站在街中間阻礙交通。」
他點點頭,轉過身子,向前面慢慢的走去。「回去吧!」這三個字提醒了他,真的,他該回去了。一清早,他就被孩子飢餓的哭叫所吵醒,出門的時候,他原準備馬上就回去,他想找找舊日的同事,借個一百兩百的,或者一十二十也好,買點吃的給孩子們帶回來。可是,才跨出門,他就想起所有的舊日同事,他早就借遍了,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錢,於是,他只好在街上閒蕩,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兩個熟人,可以開口借一點。但是,上帝沒有幫他忙,蕩了一個上午,他竟連半個熟人也沒碰到。午後,他曾在父親工作的銀行門口站了半小時,考慮要不要進去,想想看,上至董事長、協理、經理、處長,下至於職員、工友,他幾乎都欠了債沒還,他的臉皮就是再厚,也沒勇氣走進去。終於,他還是垂著頭離開了銀行,沒有錢,沒有吃的,他怎能回家面對那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?無可奈何中,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,湘怡在就好了!
她能得到人的喜愛和同情,他只能得到輕蔑和冷淡!湘怡,湘怡,湘怡!一時間,他整個心裡充塞的都是湘怡。於是,他走向了山坡,走向了墓地。
現在總該回去了,兩個孩子在家裡一整天,孤單單的無人照應,又沒吃的喝的,現在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了。他身不由主的向歸路走去,神志陷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裡,但是,腳步卻越走越快了。到了巷子口,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張太太,正和一個警員在他家門口辦交涉,兩個孩子擠在一塊兒,站在屋簷下發抖。出了什麼事?他衝過去,真真眼尖,首先發現了父親,就尖叫了一聲:「爸爸!爸爸!」接著,就「哇」的一聲大哭起來,唸唸也跑過來,一把抱住嘉文的腿,也哭著大喊:「爸爸!爸爸!」
兩個孩子纏在嘉文的腳下,把滿是眼淚鼻涕的小臉在他的大衣上揉著搓著。嘉文本能的用手護住了孩子,帶著點敵意對那警員說:「你要做什麼?」
「這兩個是你的孩子嗎?」警員指著真真和唸唸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們接到報告,說有兩個孩子整天沒人管,也沒東西吃,我來查問一下是怎麼回事。」
嘉文看了張太太一眼,張太太瑟縮了一下,立即就振作了,直視著嘉文,她坦白的說:「是我去找他來的,你的孩子快要餓死了,我們自己的孩子也多,不能天天幫你帶她們,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,你還不如讓她們到孤兒院去,在那兒,最起碼她們可以有三餐飯吃!」
「不!」嘉文突然憤怒了,瞪視著張太太,他啞著嗓子說:「我不把孩子送孤兒院,我還沒死呢,為什麼我的孩子該進孤兒院?你別管閒事!」
張太太的臉漲紅了。
「好哦,」她憤憤的說:「你一個大男人,養不活孩子,我天天幫你忙,找東西給她們吃,你還怪我管閒事!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,看在孩子太可憐的份上,才插手來管這件事!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!以後我就閉著眼睛不管,又不是我的孩子,餓死了也不關我的事!」掉轉身子,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家門,砰然一聲把門關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