姘青麻木了,好像這對她已不再是什麼恥辱,伯南是有意用黛黛來凌辱她的,又有什麼關係呢?她的地位本來就不比黛黛高,黛黛是被伯南用錢包來的,她是被他用婚約包來的,這之間的差別是那麼微小!她只是傷心吳媽的離去。傷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:那些曾經愛護過她的親人們,那些對人生的憧憬和夢想,那些對愛情的渴求,那些自尊……
全體喪失了!
沒有淚,沒有哭泣,但她的心在絞痛,在流血。她週身都在發著燒,手心滾燙,渴望能有一杯水喝,但是沒有。她翻身,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痛。咬著牙,她不願意呻吟,因為沒有人會來照顧她。望著天花板,那些紋路使她頭昏,沙發上有粒石子,她摸了出來,不是石子,是一粒小小的紫貝殼,從她的袋裡滾出來的紫貝殼!她的紫貝殼!握著紫貝殼,她彷彿又看到了海浪、潮水和沙灘!她終於哭了,捧著她的紫貝殼哭了。而臥室裡,那兩個人已經睡著了,他們的鼾聲和她的哭聲同時在夜色裡傳送。
早晨,她昏昏沉沉的朦朧了一陣子,然後,她聽到他們起床了,金嫂給他們倒洗臉水,送早餐進臥室裡去吃,笑語喧嘩,好不熱鬧。她的頭重得像鐵,無法抬起來,喉嚨更干了,心中燃燒著。接著,大門響,有人在敲門,是誰?金嫂去開了門,一陣爭執在大門外發生,伯南竄到了門口,沒好氣的大聲問:「是誰?」
「吳媽,她又回來了。」金嫂說。
「叫她滾!」伯南嚷著。
「我不吵了,我什麼都做,」吳媽哭泣的聲音:「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離不開我那苦命的小姐呀!」
「你沒有小姐!你趁早給我滾!」
大門「砰」然一聲碰上了。姘青費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來,嘶啞的喊了兩聲:「吳媽!吳媽!」
噢,她那可憐的老吳媽呀!倒回到枕頭上,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覺。
夢軒有一兩天神思恍惚的日子,像夢遊症的患者一樣,終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。他所有打到姘青那兒去的電話,都被一個惡聲惡氣的女人所回絕了。他自己也知道,即使電話通了,也不能解決問題。但是,他放不下姘青,他每根神經,每個意識,每剎那的思想,都離不開她。在程家目睹她暈倒,他的手無法給她扶持,眼看她憔悴痛苦,他也無法給她幫助,一個男人,連自己所愛的女性都不能保護,還能做什麼呢?
為什麼是這樣的?誰錯了,每當他駕著車子在街上馳行,他就會不斷的自問著。社會指責一切不正常的戀愛,尤其是有夫之婦與有婦之夫的戀情,這是「畸戀」!這是「罪惡」!但是,一紙婚書就能掩蔽罪惡嗎?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況下凌辱著妻子!多少妻子與丈夫形同陌路!婚約下的犧牲者有千千萬萬,而神聖的戀情卻被指責為罪惡!但是,別管它吧!罪惡也罷,畸戀也罷,愛情已經發生了,就像被無數纏纏綿綿的絲所包裹,再也無法突圍出去了。那天晚上,他曾經向程步雲坦陳這段戀愛,他記得程步雲最後歎息著說的幾句話:「法律允許她的丈夫折磨她,但是,不允許你去愛她或保護她,夢軒,這是人的社會呵!」
人的社會!人制訂了法律,它保障了多少人,也犧牲了多少人!保障的是有形的,犧牲的是無形的。
「不過,人還是離不開法律呀!」程步雲說。
當然,人離不開!法律畢竟維護了社會的安定,人類所更擺脫不掉的,是一些邪惡的本性和傳統的觀念!
程家宴會後的第三天,夢軒的焦躁已經達到了極點,一種瘋狂般的慾望壓迫著他,他無法做任何一件事情,甚至無法面對妻子和孩子,他要見她!在那強烈的、焦灼的切盼下,他發現自己必須面對現實了。
晚上,他駕車到了伯南家門口。在那巷子中幾經徘徊,他終於不顧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門鈴。
來開門的不是吳媽,是一個下巴尖削的年輕女傭。
「你找誰?」金嫂打量著他。
「范先生在家嗎?」他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來看他!」
「請等一等。」
一會兒之後,伯南來到了門口,一眼看到他,伯南怔了怔,接著,就咧開了嘴,冷笑著說:「哈哈!是你呀,夏先生!真是稀客呢!」
「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?」夢軒抑制著自己,痛苦的說。
「當然可以,但是,我家裡不方便。」
「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。」
「好吧!」
到了附近一家「純喫茶」的咖啡館,叫了兩杯咖啡,他們坐了下來。夢軒滿懷鬱悶淒苦,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,伯南則一腔憤怒疑惑,冷冷的等待著夢軒啟齒。兩人對坐了片刻,直到第二支香煙都抽完了,夢軒才委曲求全的、低聲下氣的說:「我想,你也明白我的來意,我是為了姘青。」
「哦?」伯南故意裝糊塗。「姘青?姘青有什麼事?」
夢軒用牙齒咬緊了煙頭,終於,廢然的歎了一口氣,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:「伯南,你並不愛她,你就放掉她吧!」
「什麼?」伯南勃然變色: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「放掉她,伯南!」夢軒幾乎是祈求的望著伯南,生平沒有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。「她繼續跟著你,她會死去的,伯南。她是株脆弱的植物,需要人全力的愛惜呵護,別讓她這樣憔悴下去,她會死,別讓她死,伯南。」
「你真是滑稽!」伯南憤憤的拋掉了煙蒂:「你來找我,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?」
「是的,」夢軒忍耐的說:「和她離婚吧,這對你並沒有害處,也沒有損失。」
「笑話!你有什麼資格來管這檔子閒事!」伯南瞪著他:「我生平沒有見過想拆散別人婚姻的朋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