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軒笑了笑,說:「去睡吧!乖乖。」
夜深的時候,孩子們都去睡了,美嬋躺在他身邊,倦意濃重的打著哈欠,翻了一個身,她忽然輕輕的笑了起來,夢軒問:「笑什麼?」
「姐姐,」她說:「他叫我審你呢!」
「審吧!」他說。
「不,用不著,」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:「你是不會變心的,我從來就信任你。」
「為什麼不懷疑?」
「你如果要變心,早就變了。」
「假如我變了心呢?」
「你不會。」
「如果呢?」
「我死。」
「怎麼說?」他一愣。
「我自殺。」
他打了個寒噤,她發出一串笑聲,頭髮拂在她的面頰上,他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暖,把頭倚在他的肩上,她笑著說:「我們在說什麼傻話呀,你又該笑我是小娃娃了。」伸了個懶腰,再打了個哈欠,她闔上眼睛,幾乎立即就入睡了,夢軒在夜色裡望著她,一時反而沒有了睡意,美嬋,她是個心無城府的女人,簡單得不能再簡單,但是,這是不是也正是她聰明的地方?
坐起身子,他燃起一支煙,一口又一口的,對著黑暗的虛空,噴出一連串的煙圈。
姘青身體上的疾病,是一天一天的好了,她已經起居如常,而且,逐漸的豐滿起來,面頰紅潤了,眼睛清亮了。但是,她的精神始終在混亂的狀態中。
這天下午,夢軒從公司中到醫院裡來,走進病房,姘青正背對著門,臉對著窗子坐在那兒,一頭長髮柔軟的披瀉在背上,穿著那件紫色的睡袍,安安靜靜的。冬日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,在她的頭髮上閃亮。她微側著頭,彷彿在沉思,整個的人像一幅圖畫。
夢軒走了過去,站在她的身邊,對她愉快的說:「嗨!姘青!」
她沒有抬起頭來,他這才發現,她手中正握著一粒紫貝殼,她凝視著那粒紫貝殼,專心一致的對著它發愣。這貝殼是在金嫂給她收拾的衣箱中發現的,大概是從一件舊衣服的口袋中落出來的。這貝殼上有多少的記憶啊!它是不是也喚回了姘青某一種的回憶呢?夢軒蹲下身子,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,低低的說:「姘青,還記得我們在海邊的時候嗎?」
她用陌生的、防備的眸子看著他。
「還記得我給你撿這粒紫貝殼嗎?」夢軒熱心的說:「我把衣服都弄濕了,差一點被海浪捲走了,還記得嗎?那天的太陽很好,我說你就像一粒紫貝殼。」
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,有一些困惑,有一些畏縮,有一些苦惱。
「想想看,姘青,想想看!」夢軒鼓勵的、熱烈的凝視著她,急促的說:「我說你像一粒紫貝殼,問你願不願意讓我這樣子握著?你說願意,永遠願意!記得嗎?那時候我多傻,我有許多世俗的顧慮,但是,現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,我要你生活得像個小皇后,我用全心靈來愛你,照顧你,姘青,你懂嗎?你懂嗎?」
姘青茫然的看著他,那神情像在做夢。
「姘青,」夢軒歎了口氣,吻著她的手指說:「你一點都記不得嗎?我是夏夢軒呀!夏夢軒,你知道嗎?」
她瑟縮了一下,那名字彷彿觸動了她某一根神經,但只是那麼一剎那,她又顯出那種嗒然若失的神情來,望著窗子,她輕輕的說:「太陽出來了。」
太陽是出來了。雨季中少見的陽光!夢軒順著她的口氣,說:「等你再好一點,我們出去曬曬太陽?嗯?」
姘青不語,嘴邊帶著個楚楚動人的微笑,眼睛深幽幽的閃著光,如同沉湎在一個美麗的、不為人知的夢裡,她說:「菱角花開了,吳媽不許我站在湖邊……」眉頭微蹙著,她忽然抬起眼睛來看著夢軒,愣愣的問:「吳媽那裡去了?她去找爺爺了嗎?」
吳媽!夢軒腦子裡閃過一道靈光,最起碼,她的記憶裡還有吳媽,如果能把吳媽找回來,是不是可以喚回她的神志?
這想法讓他振奮,拍拍姘青的肩,他用充滿希望的口吻說:「你放心,姘青,吳媽會回來的,我幫你把她找回來,怎樣?你要吳媽回來嗎?」
但,她的思想已經不知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,她不再關心吳媽和菱角花,望著窗子,她喃喃的說:「天上的星星都掉下來了,你看到沒有?跌碎了好多好多……」她忽然發現手裡的紫貝殼,大惑不解的瞪著它,遲遲疑疑的舉了起來問:「這是什麼?一顆星星嗎?」
「是的,一顆星星,」夢軒歎息的說,有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裡,闔起她攤開的手掌,他困難的嚥下了滿腔愁苦:「一顆紫顏色的小星星,是一個好神仙送你的。」他嘗試著對她微笑。
她居然好像聽懂了,點點頭,她握著紫貝殼說:「我可以要它嗎?」
「當然,它是你的。」
她喜悅的笑了,反覆的審視著紫貝殼,眼睛裡閃爍著天真的、孩子氣的光芒。不過,只一會兒,她就忘記了小星星這檔子事,而對窗簾上的一串流蘇發生了興趣,說它是紫籐花的鬈須,徒勞的翻開窗簾,要找尋花朵在哪裡。當夢軒牽著她的手,把她帶回床上去的時候,她也非常順從,非常聽話,要她睡就睡,要她吃就吃,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。這使夢軒更加心痛,仆伏在她的枕邊,他咬著牙低語:「姘青,姘青,好起來吧!老天保姘你,好起來吧!你那麼善良,不該受任何處罰呀!」
三天後,夢軒居然找回了吳媽,找到吳媽並不難,他料到她離開姘青之後,一定會到婦女會去找尋工作,要不然就是去傭工介紹所。他先從婦女會著手,竟然打聽了出來,像她那樣的、外省籍的老婦人並不多,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。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,把吳媽接了出來。
站在病房門口,吳媽哭著重新見到了她的「小姐」,夢軒已經把姘青現在的情形都告訴了她。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「小姐」已經失去了意識。看到姘青,她哭著跑進來,仆伏在姘青腳前,喊著說:「小姐,小姐呵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