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麼,她沒去你那裡了?」夢軒絕望的聲音:「姘青一聲不響的走了,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我想我傷了她的心,我太累了。她不該這樣離去,她根本沒地方可去!我到處都找不到她!我已經急得要發神經病了!」
「慢一點,到底是怎麼回事?你跟她吵架了?」
「沒有,但是我傷了她的心,我知道。她交代吳媽告訴我,說她不破壞我的幸福家庭!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裡,她連這一點都不體會,她誤會我……我……」夢軒深吸了一口氣:「我不能再說了,我要去找她!」
「喂,喂,夢軒……」程步雲喊著,但是,夢軒已經掛斷了電話。程步雲望著電話發愣,好半天,才摸著沙發坐了下來。電話早已驚動了程太太,她披上衣服,追到客廳裡來,問:「怎麼了?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夢軒的電話,姘青出走了!」程步雲說。
「姘青!」程太太驚呼了一聲,她是那樣的喜歡姘青,那個清清秀秀,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味的小女孩,那樣沉靜溫柔,那樣與世無爭!在目前的社會裡,這種典型的女孩何處可尋?
「一定是夢軒欺侮了她!」她直覺的說。
「夢軒不會欺侮她,」程步雲說:「夢軒愛她愛得發瘋,怎麼還會欺侮她?只是他們目前的情況太難處,兩個人的滋味都不好受,姘青並不是個沒有自尊心的女孩子,她的感情又過分纖細和脆弱……」
「我早就說過,」程太太不平的嚷著:「夢軒根本不該和她同居,他應該乾脆和美嬋離婚,跟姘青正式結婚!這樣的情況本來就太委屈姘青了……」
「如果和美嬋離婚,豈不太委屈美嬋了?」程步雲打斷了妻子的話:「夢軒會弄得這麼痛苦,就因為他本性善良,因為他還有良心,許多時候,良心也是人的負擔!他無法摔掉美嬋,他知道美嬋需要他……」
「那麼,他當初何必招惹姘青呢?」
「別這麼說,太太,」程步雲深深的注視著妻子:「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,那種無法抵禦的、強烈的彼此吸引嗎?我們都懂得愛情,別責備愛情!何況,姘青幾乎死在范伯南手上,難道你嫁了一個混蛋,就必須跟這個混蛋生活一輩子嗎?姘青是被夢軒從死神手裡救回來的,他們彼此需要,姘青離開夢軒也活不了的。而夢軒,既不忍拋棄美嬋,他除了和姘青同居之外,還有什麼辦法?」
「這……」程太太為之結舌,半天才歎了口氣說:「老天何苦安排這樣的相遇和相戀呢!」
「這就是人生哩,」程步雲感慨萬千:「歡樂和痛苦經常是並存的,上帝造人,造了歡笑,也造了眼淚呀!」
「唉!」程太太又歎了口氣:「他們是不該受苦的,他們都是好人……」
「或者,好人比壞人更容易受苦,因為他們有一顆太容易感動的心!」
「你要抹殺是非了!」
「什麼是『是非』?是非是人定的,在冥冥中,應該有一個更公正的是非標準!給人類做更公正的裁判!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,他們會判定姘青的『非』,她是個家庭的破壞者!會判定夢軒的『非』,他有那麼好的妻子還移情別戀!但是,陶思賢和范伯南這種人,倒未見得有什麼大的『非』。以前,我們認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『是』,現在認為是理所當然的『非』,以前認為包小腳是理所當然的『是』,現在也是理所當然的『非』,是非全是人為的……」
程步雲的「是非」之論還沒有說完,門鈴驀然間響了起來,他從沙發上跳起身,說:「準是夢軒!」
走到大門口,他打開了大門,出乎意料之外的,門外並不是夢軒,而是滿身疲倦,滿懷愴惻和無奈的姘青!斜靠在門邊的水泥柱子上,她已經累得幾乎要倒下去,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、楚楚可憐的眸子,她靜靜的望著程步雲,薄薄的嘴唇帶著柔弱的顫慄,她輕輕的說:「程伯伯,我──沒有地方可去,我──累了。」
說完,她的身子搖搖欲墜,臉色像一張白紙。程步雲立即扶住了她,大聲的喊著太太,他們把她扶進了屋裡,讓她躺倒在沙發上。她的神情慘淡,眼睛無力的合著,手腳冰冷而呼吸柔弱。程步雲馬上打電話去請他所熟悉的醫生,一面倒了一小杯白蘭地,灌進她的嘴裡,希望酒能夠振作她的精神。程太太用冷毛巾壓在她的額上,不住的低聲呼喚她。酒和冷毛巾似乎發生了作用,她張開了眼睛,孤獨、無助、而迷惘的看看程步雲夫婦,解釋似的說:「我──不能不來,我──太累了,我──要休息一下。」
「是的,是的,我的好孩子!」程太太含著滿眶眼淚,一疊連聲的說,把她的頭攬在她寬闊而溫暖的胸前。「我們知道,我們什麼都知道,你是太累了,閉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吧,這兒和你的家一樣。」
夢軒在清晨時分回到了馨園,他已經完全陷在絕望裡,整整一夜,他查過了每一家旅舍,跑遍了每一條大街小巷,他找不到姘青。回到馨園,他存著一個萬一的想法,希望她會自動回去了。但是,她並沒有回去,哭得眼睛腫腫的吳媽卻給了他另外一個消息:「程先生打過電話來,要你馬上打過去!」
他立刻撥了電話,對面,程步雲用低低的聲音說:「你最好馬上來,姘青在我這兒!」
「是嗎?」他喜極而呼:「她好嗎?她沒事吧?」
「你來吧!她很軟弱,醫生剛給她打過針。」
「我馬上來!」
拋下了電話,他回身就跑,吳媽喘著氣追了過來,拉著他的衣服,急急的問:「是小姐有消息了嗎?」
「是的,是的,她在程先生那兒!」
「哦,好菩薩!」吳媽把頭轉開,滿眼眶的淚水,喃喃的喊:「老天是有眼睛的,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!好菩薩!我的好菩薩小姐呀!」在她喜悅的神志中,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要叫好菩薩還是叫好小姐了,竟糊里糊塗的冒出一句「好菩薩小姐」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