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明天還要來換藥!一星期以後拆線,四小時吃一次藥,晚上如果不發燒就算了,發燒的話要打電話給我!」他留了電話號碼,藥丸藥片一大堆的藥。又對佩吟叮囑了一句:「好好休息,不要再碰到傷口,也不要碰水啊!假如發炎的話,那個疤就更大了!」頌超付掉了醫藥費,他們走出醫院,她的臉色依然蒼白,眉梢也緊蹙著。她一定很疼,頌超想,但她的忍耐力卻是第一等的。「我已經幫你請了假,」頌超說:「不要去擔心學校的課了。現在,讓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!」
「啊,不。」她驚覺的說:「不行,我不能回家,我不要爸爸為我擔心。」她四面張望:「頌超,你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坐坐的嗎?我必須拖到下課時間才能回去。」
他看了她一眼,一語不發,他又叫了輛計程車。
十分鐘以後,他們已經坐在一家名叫「蘭心」的西餐館裡了。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,他和她對面對的坐著。這兒有非常舒服的沙發椅,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線,非常雅致而高貴的情調。牆上有嵌磁的壁畫,畫著一個駕著馬車的女騎士。桌上有一個大玻璃杯,杯中盛著半杯水,水面飄著一朵紅玫瑰。佩吟軟軟的靠在沙發中,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,自己多久沒有走進過這種地方了?最後一次進咖啡館還是和維之離別的前夕,維之用雙手捧著她的手,一再的發誓,一再的保證著:「頂多兩年,佩吟,不論我能不能拿到學位,頂多兩年,我一定回來!我離不開你,佩吟。想到以後生活裡沒有你,我簡直要死掉了!」兩年?他沒有回來。四年半了,他仍然沒有回來。他也沒有死掉,他活得好好的,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!一切山盟海誓,盡成虛話!什麼百年美景,全成幻影!愛情,愛情是什麼?愛情只是小說家筆底下用來騙人的東西!
忽然間,她覺得自己面頰上癢癢的,有兩行淚水就這樣悄悄的滾落下來了。她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,什麼時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?透過淚霧、咖啡、玻璃杯、蕩在杯裡的玫瑰……一切都那麼虛幻,那麼不真實。然後,她覺得有人坐到自己身邊來了,有隻手怯怯的,輕輕的握住了自己那只沒受傷的手,有個好年輕、好熟悉的聲音,在她耳畔憐惜的、溫柔的響著:「是不是很疼?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藥?醫生給了我止痛藥,他說你會很疼的!」她驀然一驚,從一個久遠以前的夢裡醒過來了。睜大了眼睛,於是,她看到頌超已挨在她身邊坐著。他那對又大又亮的眼睛,正呆呆的凝視著自己。這對眼睛裡有種她熟悉的光芒。若干年前,這光芒也曾在維之的眼睛裡閃亮過。她全身一震,真的醒過來了。「哦,頌超,」她吶吶的說,有些心慌,有些心亂,她試著要抽出自己的手,但他把她握得牢牢的。「我很好,不怎麼疼,真的。」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,他握緊了她。
「不要!」他啞聲說,臉紅紅的,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。「你為什麼要躲開我?為什麼不讓我接近你?為什麼要對我保持距離?」天哪!她心慌意亂的想,不要發生這件事!不要,不要,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,她已經頭昏腦脹了,她不能思想,不能分析……是的,那傷口在疼,絞心絞肝的疼,她真的不能思想……。「頌超,你別糊塗!」她覺得喉嚨發澀,嘴唇發乾,她勉強的說著:「你那麼年輕,我一直把你看成我弟弟,你知道,如果佩華活著,也和你差不多大……」
「但是,我不是你的弟弟!」他很快的說,臉脹得更紅了,聲音裡帶著激動和痛楚。「你不過只比我大兩歲,這構不成任何距離。佩吟,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常常在你家門口等你。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那樣關心你。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找盡了理由要接近你。我跟你說……」「不不……」她慌亂的掙扎著,用力擺脫了他,她的身子往後退,緊縮在沙發深處。「你不要嚇唬我!頌超!你還太小,你完全不瞭解你在做什麼。忘掉它!頌超,不要再說了,否則,有一天你長大了,成熟了,你會後悔你對我說了這些話!」
他盯著她,閉了閉眼睛,他用牙齒緊咬住嘴唇。他的身子往後退開了一些,保持了適當的距離。他那漲紅的臉變白了。立刻,她明白了一件事,她傷害了他!她刺傷了他!這使她更加心慌,更加失措,而在內心深處,有某種痛楚和傷口的疼痛混成了一片,使她額上冒出冷汗來了。她急切的看著他,急切的把發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,急切的想解釋,想安慰他:「你看,頌超,你並不瞭解我什麼,我已經老了,老得配不上你……」「不要說了!」他打斷了她,帶著份孩子氣的任性和惱怒,他摔開她的手,而把雙手插在自己的濃髮裡,他用力的、輾轉的搖著頭,用受傷的聲音說:「我明白了,你根本看不起我,你認為我還是個孩子,沒有成熟,沒有長大,沒有思想和深度,你根本看不起我!」「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的……」她急急的說,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
「不是這樣是怎樣?」他放下手來,緊逼著她問。他的臉孔在她面前放大,她的視線模糊不清,頭腦中更昏了。」你從沒有把我當一個男人看!我二十四了!大學都畢業了,軍訓都受過了!在上班做事了!但是,你認為我還沒有成熟,告訴我,」他提高了聲音:「怎麼樣就算成熟了?你和那個林維之戀愛的時候,他幾歲?他成熟了嗎?他長大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