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請進來吧!」她走了進去,在玄關處收了傘,蘇慕南很解人意的順手接了過來,幫她收進一個暗櫥裡。再推開一扇門,裡面就是寬敞而堂皇的大客廳了。蘇慕南對裡面說了句:
「趙先生,韓小姐來了!」
她走了進去,這才一眼看到,有個男人正坐在皮沙發的深處,一縷煙霧從沙發中裊裊上升,擴散在客廳中。房間好大,鋪著厚厚的地毯,奶油色。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,濕濕的,曾經踩過雨水,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髒了。她還來不及看清是否弄髒了地毯,沙發深處的那個男人已站起身來,面對著她了。她看過去。趙自耕,頂頂有名的大律師,活躍在商業界、司法界、及新聞界的人物。她心中本來對他有個模糊的想像:半禿的頭,矮胖的身材,圓鼓鼓的肚子,有銳利如鷹的眼光,尖酸刻薄的言辭……她看過一部名叫「情婦」的電影,裡面飾演律師的查爾斯勞頓給了她極深的印象,從此,「名律師」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,全是查爾斯勞頓的翻版。
可是,她眼前卻絕非這樣一個人物,她幾乎是驚愕的望著趙自耕,他好高,起碼有一八○公分!他好年輕,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髮,有些亂蓬蓬的,頭髮下,他的臉型方正,戴著一副近視眼鏡,鏡片後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。他看來文質彬彬而瀟灑自如。他穿得很考究,筆挺的西服褲,咖啡色。米色的襯衫,外面是和褲子同色的西裝背心,打著咖啡色有橘紅點點的領帶。他身材瘦長,背脊挺直,雙腿修長……他簡直漂亮得有點過了份!而且,他這麼年輕,看來只有三十來歲,怎麼可能有個考大學的女兒?一定弄錯了,這人絕不是趙自耕!
當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,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。她不知道自己給對方的印象怎樣,卻很瞭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,只是一件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,和一條黑色薄呢裙,准像個小寡婦,她想。「韓小姐,」那人開了口,聲音很悅耳,幾乎是溫柔的,但卻帶著種難以解釋的權威性。「請過來坐,好嗎?」
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,幾乎忘記還有個蘇慕南了。但,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,蘇慕南已經不在房裡了。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,趙自耕──如果他確實是趙自耕的話──也坐了下來,坐在她的正對面,他們仍然彼此直視著對方,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對方。「我以為……」她終於開了口,緊張已成過去,她的情緒放鬆了,因為,她幾乎可以斷定,這人絕不是趙自耕了。趙自耕的架子好大,先是秘書,現在又是誰呢?趙自耕的弟弟?親戚?家人?或是──兒子?「我以為趙律師要親自和我談。」她說。他眼底掠過一抹驚訝。
「我是親自和你談呀!」他說。
「你就是──趙律師?」她困難的問:「我的意思是說,那位名字叫趙自耕的律師?」
「是的。」他微笑起來,很有興味的看著她。「我一出生,我父母就給我取名字叫趙自耕,怎麼?這名字有什麼不妥當嗎?」「不是名字不妥當,」她困惑的搖搖頭,「是你本人……」她嚥住了,覺得自己表現得好差勁,說的話全不得體,這人,居然就是趙自耕!「我本人?」他更驚訝了。「我本人有什麼不對嗎?」
「你告訴潘校長,你要給你女兒請一個家庭教師?」
「是的。」「你的女兒──她多大啦?」
「十八歲!」「你瞧!這就是不對的地方!」她率直的說了出來:「你不可能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!除非你十幾歲就結婚了!你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名氣和事業,除非你十幾歲就當律師了!你太年輕,太年輕了!我一直以為,我要來見一個老頭子!」
他深深的看她,那鏡片後的眼光,到這時才透露出一抹銳利,他似乎想看透她。「這是我一生聽過的最技巧的恭維話!」他說,微笑起來,那笑容中竟有種嘲弄的意味。「你一定非常需要這個工作,對不對?」她怔了怔,接著,她就覺得有股熱血直往腦子裡衝去,使她整個臉都發熱了!原來,他竟以為她在討好他,以為她說這篇話,是因為她急需一個工作!以為她是只搖尾乞憐的小狗?是個讒言媚笑的小人?噢,他確實是趙自耕!尖酸刻薄的言辭,永遠懷疑別人的天性,還有那種盛氣凌人的倨傲!
她挺直了背脊。或者,她韓佩吟一無所有。貧窮、落寞、寒酸……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標誌。但她一定有一樣東西,是這個傲慢刻薄的大律師所看不到的,那就是她秉承父親的那身傲骨!「你錯了,趙大律師!」她冷冷的開了口,重重的吸著氣。「我沒想到你對『年輕』兩個字那樣重視,那樣喜歡,你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凡人!甚至是個俗人!讓我坦白告訴你,我確實被你年輕的外表所困惑。但是,你虛有一副年輕而漂亮的外表,卻有顆蒼老、世故、多疑、傲慢,而且刻薄的心!」她站起身來,直瞪著他:「抱歉,我佔據了你一些時間,別人和你談話大概是要付律師費的,我算佔了便宜了。我走了,你另請高明!」她轉過身子,不再看他,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。
「韓小姐!」他在她身後喊。
她本能的停了停。「回過頭來,好嗎?」她不想回頭。可是,他聲音裡有一種魔力,有一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,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過頭來了。於是,她看到他一臉的正經和嚴肅,那眼光溫和而深沉。
「如果我傷了你的自尊,你罵還我這篇話也夠厲害了!」他說,靜靜的看著她。「我確實有顆蒼老、世故、多疑、傲慢,而且刻薄的心。這是我的職業給我的訓練!你稱它為職業病也可以。但是,你呢?什麼原因讓你在這樣年紀就如此尖銳和──」他頓了頓。「刻薄?」他微微抬起了眉毛。「你知道你的言辭有多麼鋒利和刻薄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