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太太面對著纖纖,是越看越高興,越看越驚奇,越看越得意,再抬頭看看頌超,雖然「兒子是自己的好」,她也不能不承認,和纖纖相比,兒子硬是被比下去了。纖纖好脾氣的,溫馴的,不慌不忙的,從從容容的坐在那兒,只是笑,對每一個人笑。在淡淡的嬌羞中,仍然帶著種滿足的,歡欣的喜悅。她那麼天真,那麼稚嫩,竟連掩飾自己的感情都沒學會。「哦,纖纖,」虞太太熱烈的說:「咱們家的頌超是個傻小子,他假若對你有什麼不周到,你可別認真,你看到了嗎?咱們家的女人最多,聯合起來,一人罵他一句,就有他受的!」
「媽!」頌超抗議了:「人家纖纖是第一次來我們家,你就把我們家那群娘子軍搬出來幹嘛?我告訴你吧,纖纖是不會參加你們來欺侮我的!」他直望著纖纖,問:「纖纖,你會嗎?」
纖纖笑了,輕柔的說:
「我為什麼要欺侮你呢?」
「瞧!」頌超大樂。「我說的吧!」
「嗯,」大姐頌萍開始連連點頭,眼光就無法從纖纖臉上移開。「老三,你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?大概是傻人有傻福!我才不相信你憑自己的本領,會追上纖纖,我看呀,八生是佩吟幫你的忙!」佩吟和趙自耕的戀愛,在虞家早已是個熱門的話題,佩吟自己,就被虞家三姐妹「審」了個詳詳細細,她常無可奈何的歎著氣說:「我看,你們三姐妹的好奇心,可以列入世界之最裡面去!」現在,頌超被頌萍這樣一說,可就急了,一面大呼冤枉,一面就衝著佩吟問:「是你幫忙的嗎?佩吟,你說說看!」「說實話──」佩吟坦白的說:「我只介紹他們認識,以後的發展,與我全然無關!」
「你們瞧!你們瞧!」頌超又得意了。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『花招』,哈!」他忽然大笑,因為「花招」兩個字與事實不謀而合,他越想越樂,又抓頭,又笑,大發現似的嚷著說:「我這才知道,『花招』兩個字的典故從那兒出來的了!」他望著佩吟:「你是學中國文學的,是不是以前也有我這麼一個人,用『花招』贏得了美人歸……」
「噢,」頌蕊喊:「老三,你別樂極而忘形,什麼花招不花招的,我看你越來越傻乎乎的,真不知道纖纖看上了你那一點?」「你問纖纖好了!」頌蘅說。
誰知,頌超真的走到纖纖面前,坐在地毯上,他直視著纖纖,一本正經的問:「纖纖,我家的娘子軍都要知道,你到底看上了我那一點?你就告訴她們吧!」這一來,纖纖是不能不臉紅了。她羞紅了臉,低下了睫毛,用手卷弄著裙邊,嘴角還是含著笑,就不肯說話。佩吟看不過去,走過去,她在纖纖身邊坐下來,用手攬住了纖纖的肩膀,瞪著頌超,笑著罵:
「傻瓜,你也跟著你家的娘子軍起哄嗎?」
「可是,」頌超正正經經的坐著,倒是一臉的真摯和誠懇:「我並不是完全幫老四問,我自己也有些迷糊,我總覺得,命運未免待我太好,我真怕纖纖以後發現,我是一文不值的,所以,我也想問問她,到底喜歡我那一點!」「你真混哪!」佩吟說:「這種問題,你不會在私下和纖纖談嗎?一定要她在大庭廣眾裡招出來嗎?」
「大家都聽著,比較有人證!」
「有人證!」佩吟又氣又笑:「我看你是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你是和趙家太接近了。」
「怎麼說?我聽不懂!」頌蘅問。
「有什麼不懂的,完全律師口吻嘛!」佩吟說。
大家都笑了,笑完了,頌蕊這家中最小的一個「小姑子」,就不肯饒掉纖纖,又繞到老問題上來,她逼視著纖纖,一疊連聲的問:「說呀!纖纖!我哥哥問你的問題,你還沒答覆呢!說呀!纖纖!」纖纖被逼不過,居然抬起頭來了,她臉紅得像剛熟透的蘋果,眼珠水靈靈而亮晶晶,閃爍著滿眼的純真。她不笑了,卻有個比笑容更溫柔更細膩更甜蜜的表情,罩滿在她的面龐上。她的臉發光,聲音清脆而溫柔,她說了:
「虞伯母,剛剛你們都說頌超是傻小子、傻瓜、傻乎乎的、愣小子、木頭人兒……一大堆。可是,你們沒有很瞭解我,韓老師是知道的,我只是樣子好看,其實,我才是好笨好笨的。很多好簡單的問題,我都不懂,說實話……」她悄然環顧室內的男男女女:「我連你們家的人,誰是誰都弄不太清楚,一定要多給我一些時間,我才會弄明白的。頌超──他對我好,他不像你們講的那麼傻,他是很聰明的!」她用又熱烈又崇拜的眼光看著頌超。「他懂很多東西,會很多東西,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樓大廈,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璃花房,他懂得畫圖,設計,用腦筋去思想,他會打球、游泳、跳舞,做各種運動,他還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花草草……唉唉!」她輕歎著,認真的睜大眼睛:「你們怎麼能說他笨呢?他是我見到的最最聰明的人!而且,他那麼高大那麼強壯哪!他使我覺得自己很弱很小,有了他,我就好像什麼都有了,什麼都安全了,天塌下來,他會幫我頂著,地陷下去,他會幫我拔出來……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!我不知道我看上他那一點,因為,他對我而言,不是『一點』,而是『全部』!唉唉!」她又歎氣,眼睛更亮更亮了:「我是不會說話的,我好笨,好不聰明,我說不清楚我的意思,虞姐姐,你們個個都好,都比我會說話,或者,你們會懂我的意思……」她重新盯著頌超,毫不掩飾,毫不保留,她坦率而熱切的說:「我只知道我愛他,愛他所有所有的一切,沒有他,我就不要活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