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伸手,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擺,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。
「你的鞋子濕了,」他安安靜靜的說:「以後,如果要在這種時間出來,記住草地是濕的,露水沾在所有的葉子上,你會受涼。」她站在那兒,被催眠了。慢慢的,她回過頭來,覺得自己眼裡有著不爭氣的淚霧。
「我沒有打擾你嗎?」她低聲的問。
「你打擾了!」他清楚的回答。移開了一下身子,於是,她發現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大段合抱的圓木,他正坐在那截橫臥在地下的樹木上。他拍了拍身邊空下的位置,簡單的說:「坐下吧!」她乖乖的坐了下去。「脫掉你的鞋子!」他說。
「什麼?」「脫掉鞋子,涼氣會從腳底往上竄。」
她脫掉了鞋子,坐高了一點兒,她把雙腳放在圓木上,弓著膝,她讓長袍垂在腳背上,而用雙手抱住了膝。她側頭看他,他那輪廓深刻的側影是凹凸分明的,他的嘴唇薄而堅定。
「會彈吉他嗎?」他冷冷的問。
「不。不會。」她很快的說,熱切的加了一句:「可是我很喜歡,你──願意教我嗎?」
他似乎挨了一棍,他的背脊挺直,臉色陰沉,他不看她,他的眼睛瞪著湖水。「我不願意。」他的聲音像冰。不,冰還太脆弱,像鐵,像塊又厚又硬又冷的鐵。「我生平只教過一個女孩子彈琴……」
「桑桑!」她迅速的接口,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反應如此敏捷,為什麼這樣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頭。「桑桑死了,你的心也跟著死了。你不願再教任何人彈琴,你卻願意坐在這兒彈給她的鬼魂聽。」他迅速的回過頭來,緊盯著她。她以為她冒犯他了,她以為他會大光其火。她以為她會挨頓臭罵……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,被他怒吼「滾開」時的樣子。可是,她想錯了,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。他既沒發火,也沒生氣,卻鎮定的問了句:「你對於我和桑桑的故事,到底瞭解多少?」
她輕顰著眉,有些迷糊。
「我想,我『知道』得很多,『瞭解』得很少。」
「哦?」他詢問的。「他們說──」她潤了潤嘴唇,緊盯著他。心裡有個模糊的觀念,如果桑爾旋對她說過謊,她和爾旋之間就完了。「桑家原來也有意把桑桑嫁給你,但是,當桑家兄弟來找你的時候,卻發現你和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?」
「嗯。」他哼了一聲。「真的嗎?」她熱切的問。希望他說是假的。
「真的。」他毫無表情的說。
「為什麼?」她困惑著。「你不愛桑桑嗎?」
他深深的看她。「這之間有關係嗎?」他反問。
她覺得臉紅了,她從沒有和人討論過「性」問題。她發現,他是把「性」和「情」分開來談論的,可能男人都是這樣的。她想,假若每個男人都為「愛」而「性」,那麼,「妓院」可以不存在了。想到這兒,她的臉更熱了。
「你臉紅了。」他直率的說:「顯然,這個題目使你很窘。人類的教育受得越多,知識越深,就把許多本能都醜化了。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覺一樣,覺得我欺騙了桑桑,是不是?」
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,她很困惑,她答不出來。
「我早就料到了。」他低哼著。「我早就料到他們會有的反應……」他語氣模糊:「上流社會,知識份子,他們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實!」她忽然抬起頭來,眼睛閃亮了。
「為什麼?」她熱烈的問,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,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。「為什麼?」
「什麼為什麼?」他不解的,濃眉緊鎖。
「為什麼要演那場戲?」她急促的問:「你早就料到了!你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!你知道他們晚上要來看你,桑桑一定設法通知了你,於是你弄來那個女孩子,於是你演了那場戲!你並沒有必要連房門都不扣好,你也沒必要找那女孩……或者,在和桑桑戀愛之前,你和無數女孩睡過覺!我不管!但是,桑桑改變了你,她使你拴住了,使你無法對她不忠實……當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時候,你也在嘲弄你自己……」
他眼裡的獰惡回來了。
「你在說些什麼鬼話?」他咆哮著。
「我說得又清楚又明白。」她穩定的說:「我只是弄不懂……」她轉動眼珠,思索著,然後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,低語著:「我明白了。我完全明白了!」
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又蒼白又驚懼,迅速的,他伸出手去,一把蒙住了她的嘴,他啞聲的、沙啞的、痛楚而混亂的說:「如果你真的明白了,不要說出來!什麼都別說!」
她的眼珠深深的轉動著,帶著深切的瞭解,帶著深切的同情,帶著深切的感動和激情,她凝視著面前這張臉,腦子裡,似乎又迴響起他說過的話:
「是我殺了她!我不該讓她愛上我,我不該讓她陷得那麼深,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……」
這就是那個謎底了。一個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來的流浪漢,愛上了個純潔如水的小公主。當他自慚形穢而又愛之深切時,惟一能做的事是什麼呢?他不要娶桑桑!他從沒想過娶桑桑,因為他自知不配!因為那女孩是朵溫室裡的小花,他卻是匹滿身傷痕的野馬!於是他對那兩兄弟演了一場戲,他氣走了他們,因為他不要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,但是,卻仍然害得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了。
她沒說話,她確實沒說話,可是,淚水靜悄悄的湧出了眼眶,靜悄悄的沿著面頰滾落了……淚水滑過面頰,流在他那蓋在她嘴上的大手上。她聽到「嗡」的一聲輕響,吉他落到地下去了,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,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。太陽出來了,一線金色的陽光閃耀了她的眼睛她覺得看不清楚對方了。然後,她感到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她的眼睛上了,那麼輕柔,那麼細膩,一點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熱。他溫柔的,做夢似的吮去了她的淚痕。她身不由主的貼近了他,貼近了他,緊緊的鑽進他懷中,她的手臂環繞過來,抱住了他的腰。夢的衣裳18/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