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雅晴!」她停了幾秒鐘,想回頭,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。但是,這一定是她的幻覺,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,這是她的幻覺!他恨她,他輕視她,他侮辱她,她只是一個僱用的職員……她打開了房門,很快的出去了。
她一直跑下樓,心裡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,她要逃開這幢房子,她要逃開桑爾旋!她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,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,打開大門,她跑出去了。
走到哪條小徑上,她才迷糊起來,自己要到那兒去呢?雨珠打在她身上,很快的濡濕了她的頭髮,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: 「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,
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,
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,
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麼瀟灑……」
哦!她明白了。她要去找萬皓然。
萬皓然會瞭解她為他受的委屈,萬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,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的人,他會帶她遠走高飛,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。她快步的走著,心裡亂糟糟的,幾乎是在憑一種直覺,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。在這一瞬間,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,在一個人這兒受了氣,只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。噢,她要去找萬皓然。萬皓然會瞭解她,萬皓然會疼她,萬皓然會安慰她!
梧桐樹下空空如也,小樹林裡也靜悄悄的。是的,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?她要去找他,到他家裡去找他!轉了一個方向,她穿過小樹林,她知道這兒有條捷徑,可以通往那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。萬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,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,改建市民公寓……她奔過了小徑,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,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了,她的頭髮上滴著水。她終於找到了那片住宅。
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,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著的積木。地下是厚厚的泥漿,大大小小的泥潭,她踩了過去,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裡。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足球,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,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,打得她好疼好疼,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。
「對不起哩!」孩子們嚷著。
她沒有生氣,只是焦灼的問:
「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?」
「那邊!那邊!那邊!」十幾隻小手指著十幾個方向。她困惑了。
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,她手裡拿著個大鋁盆,盆裡是才洗過的衣服。她這才注意到,空地上有個水龍頭,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著衣服。難道,這麼多住戶只有一個水龍頭?她迷惑的看著。「我們要共用水龍頭。」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。「本來,市政府也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,但是,房子反正快拆除了,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。」
她正視著這年輕女人,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。這年輕女子大約只有二十幾歲,長得似曾相識,那濃眉,那明亮的眼睛……她心裡恍恍惚惚的,那女人笑了笑。
「我是萬潔然。」她說:「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!」
哦。她恍然大悟,明白她為什麼看來如此面熟了,他們兄妹長得很像。她注視著萬潔然,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,已經被雨水淋濕了,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。
「你哥哥──」她有些緊張的問:「在家嗎?」
「在。」萬潔然打量著她,目光和萬皓然一樣的銳利。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,一個淋著雨來找男人的女人,她會輕視她嗎?她的臉在發燒了。「跟我來!」萬潔然說,不經心的加了句:「你很像桑桑。」
第八章
「哦。」她一怔,本能的問:「你認識桑桑?」
「當然。」萬潔然盯著她。「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,我怎麼會不認識她?」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,把她拉到屋簷下,讓她不會淋到雨,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:「為什麼要找我哥哥?」她單刀直入的問。「哦!」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。「唉!」萬潔然輕歎了一聲,那水靈靈的眼睛裡充滿了智慧。「我哥哥是個天才,他會彈吉他,會唱歌,還會──吸引女孩子。總有女孩子找他,從他十六歲起,就有女孩子找他。他跟她們每一個玩,但是不動真感情。直到他遇見桑桑……」她頓了頓,緊緊的注視她,忽然問:「你就是雅晴?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?」
雅晴的心怦然一跳。「他告訴了你?」她問。
「是的,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。」她又笑了笑,那笑容裡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。「如果我是你,」她清晰的說:「我會離他遠遠的!」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。
「為什麼?」她問。「我們兄妹……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,尤其哥哥,他受的苦難比我多,他又有天才,於是,他也驕傲。你不會瞭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麼?他……」她對她深深的搖頭,親切而誠懇的說:「他不是你心目裡的神。他心中有個魔鬼,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,使他變得暴躁而凶狠。他不適合你,就像當初不適合桑桑。」她凝視她,問:「真要見他嗎?」「要。」她迷茫的說。「好。」萬潔然帶她走往另一幢木屋,繞過正門,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,嚷著:「哥哥!有人找你!」
木板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,萬皓然只穿著一件運動衫,赤著胳膊,挺立在門口。一眼看到雅晴,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,他的臉板著,沒有喜悅,沒有驚奇,也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的關懷和柔情,他怒聲問:
「誰要你來找我的?」「是我自己。」雅晴低語。
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,轉身就走了。雅晴仍然站在雨中,等待他邀請她進去,她又濕又冷又怕又沮喪。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,現在,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,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,而是個陌生人,她幾乎完全不瞭解他,他的身子像尊鐵塔,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。「我說過,我們之間已經完了,」他其勢洶洶的說:「你為什麼還要找我?」「因為──因為──」她咬咬牙衝口而出。「我們之間並沒有完,我來這兒,向你解釋,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,我必須幫助他,即使他是個陌生人,我也要幫助他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