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海鮮盅很好,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煩。」
這倒是真的,她對那女客感激的一笑。你也孤獨嗎?她想,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,微胖的身材,圓臉,慈祥的笑,高貴的風度,眼尾的皺紋……大約有四十多歲了。她想,有部電影叫《女人四十一枝花》,就專為你這種孤獨的中年女性拍的,不必急,說不定有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二十歲小伙子!就像陸士達會碰到個二十歲的小女生似的,時代在變哪!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!
「喂,桑桑,」桑爾旋在喊了。「你到底要吃什麼?我發現你經常魂不守舍!」「答對了。」她說。「在學校裡,老師們都叫我『神遊』小姐,我的思想專門雲遊四海。」
「學校?」桑爾旋微微一愣。「我看不出你在什麼學校唸書。」「畢業了。」她脫口而出,已忘了要對這陌生人「防範」了。「去年就畢業了,你猜我學什麼?大眾傳播,正好是你那行,很巧吧?」「很巧。」他正色的點頭,濃濃的噴出一口煙。「遇到你就很巧。」她不笑了,靠進沙發裡。她又開始生氣,告訴他這些幹嘛?他又沒聘請你當職員,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歷表了?
「海鮮盅嗎?」他再問,耐心的。
她回過神來。「海鮮盅和咖啡。」「不要別的?」「我今天胃口不好。」她說。
「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。」他微笑了一下,為她點了海鮮盅和咖啡,他自己也點了同樣一份。
「你永遠點別人一樣的東西嗎?」她驚奇的問。
「不。我只是不想再為點菜花時間。」
「看樣子,你的時間還很寶貴嗎?」她嘲弄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哈!當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說他時間寶貴,她幾乎要嗤之以鼻了。掀了掀眉毛,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,在煙霧後面,他的臉有些朦朧,他的眼睛深不可測,突然覺得這個人有些神秘,像個謎。他決不是個單純的「跟蹤者」,他有某種目的。或者,他已經知道她是陸士達的獨生女兒,而想綁架她。電影裡常有這種故事。那麼,你就錯了!我爸現在巴不得有人綁架我,最好綁得遠遠的,免得礙他的事。
「你又在想什麼?」他問。
她一驚,不假思索的回答:
「想你。」「哦?」他熄滅了煙蒂,海鮮盅來了。他一面吃,一面問:「想我的什麼?」「你的目的。」他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說:
「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,你先吃東西好嗎?」
她吃著海鮮盅,味道不壞,她轉頭對隔壁的「推薦者」笑了笑。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著。唉,孤獨!孤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,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,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西餐廳裡。「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?」桑爾旋忽然問。
她瞪著他。「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。」她氣呼呼的。
「又生氣了?」「我生氣的時候表情豐富。」
他推開了食物,又燃起一支煙。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,非常正經,非常凝重,他沉聲說:
「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幾分鐘,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。」「噢!」她叫著。「你跟蹤了我半天,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?」「是的。」她歪著頭看他,被他的「嚴肅」震懾住了。突然,她覺得他並不是開玩笑,他不是那種遊戲人生的人。他真有某種目的!她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髮,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。侍者送上了咖啡,她啜了一口,坐正身子,揚起睫毛,定定的望著桑爾旋,她一本正經的說:
「開始吧!我在聽。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,否則我會打瞌睡。」他用雙手扶著咖啡杯,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著。一縷裊裊的煙霧輕緩的向上升,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星叢裡。他望著她,眼底又閃爍著那兩簇幽柔的光芒,他的神色,在鄭重中帶著抹哀愁,儒雅中帶著股苦澀,在這表情下,他那孩子氣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。
第二章
「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,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。」他開了口,聲音是不疾不徐的,從容不迫的。「有一個老太太,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。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,丈夫去世,她守了寡。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,讓孩子們慢慢長大。老大二十二歲那年,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,他從了軍,一年後死在戰場上。老二進了空軍,在一次戰役裡機毀人亡。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,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孩子,他失了蹤,有人說是死了,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,反正,他從沒有回來過。」
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,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,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瘩,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,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。
「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,她幾乎要瘋了,但是,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,何況,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。一九四九年,她帶著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台灣。這個兒子終於在台灣成家立業,娶妻生子,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,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。這個兒子很爭氣,他創下了一份事業,成為商業界鉅子,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,總可以享享福了,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,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,據說是一隻小麻雀飛進了引擎,整個飛機墜毀,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。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。」
他停了停,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,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,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,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,有種窒息似的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