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並不要抹煞,」倩雲說:「可是,你才二十四歲,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在鍾家過下去?你還是個少女,你懂不懂?不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!沒有人會感激你這樣!甚至沒有人會贊成你這樣!我跟你說,姐,回家去,忘掉鍾文樵,你該開始一段新生活,再戀愛,再結婚!」
盼雲驚悸的顫抖了。「不。」她很快的說:「我再也不結婚了,我也不可能再戀愛了,都不可能了。如果我跟你回去,爸媽一定拚命幫我介紹男朋友,希望我再嫁,而我,沒這種慾望,沒這種心情,更沒這種閒情逸致。我寧願住在鍾家!」
「你寧願守寡!」倩雲皺緊了眉頭:「知道嗎?這是二十世紀,沒有貞潔牌坊了。」「你的口氣像可慧。」盼雲說,望著在她身前身後環繞著的尼尼。「你們都不瞭解我。」
「不瞭解你什麼?」「不瞭解我並不想扮演寡婦,不瞭解我並不想為道德或某種觀念來守寡。而是,……倩雲,你也認識文樵,你知道我對文樵的那種感覺,你知道的,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!你是我的妹妹,我們一塊兒長大,從小,你愛吃的,我讓給你,你愛玩的,我讓給你,你愛穿的,我也讓給你……只有文樵,我沒有──讓給你!」倩雲迅速的抬眼看著盼雲。這是第一次,姐妹兩人如此赤裸裸的相對。倩雲腦中立刻閃過文樵的形象,那深黝烏黑的眼珠,每個凝視都讓人心碎。文樵是姐妹兩個在一個宴會上同時認識的。那時的盼雲,彈一手好鋼琴,還學小提琴,學古箏,甚至學琵琶。中外樂器,無一不愛,中外歌曲,都能倒背如流。恬靜清幽,愉快而親切。她喜歡明亮的顏色,白的、粉紫的、淺藍的、嫩綠的,以至於藕荷色的。那晚,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,在宴會上彈了一支她自己發明的「熱門歌曲集錦」,她瘋狂了整個會場,也瘋狂了文樵。
是的,那陣子,文樵天天往賀家跑。盼雲每天靜靜的坐在那兒,聽文樵說話,看文樵說話。她呢,她每日換新裝,換髮型……姐妹倆誰都不說明,但是,潛意識裡卻競爭慘烈。倩雲相信,除了姐妹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,連父母都不知道這之中的微妙。然後,有一天,盼雲和文樵回家宣佈要結婚了。當時,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,她還記得,她連祝福的話都沒有說,就直衝進自己的臥房,把房門關上,握緊拳頭,咬牙切齒的低語:「我希望他們死掉!我希望他們死掉!」
她驀的打了個寒噤,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了。希望他們死掉!是她咒死了文樵嗎?不。她拚命的搖了一下頭。
盼雲正默默的瞅著她。
「對不起,倩雲,」她軟弱的說,一臉的歉然。「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提這件事。」倩雲深吸了口氣,勉強的微笑了。
「姐,過去的事我們都別提了,我們談現在,好不好?」她伸手挽住了盼雲的手。「回家吧!姐姐!你讓爸爸媽媽都好痛心啊!還有,楚大夫問起你幾百次了!」
楚鴻志,那個好心的心理醫生,確實幫她度過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。盼雲的眼眶有些濕了,她逃避的俯下眼光,又去看尼尼,看紅磚,看那從磚縫中掙扎而出的小草。
「再給我一些時間,」她含糊的說:「讓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「我要提醒你,鍾家的人並不願意你留在鍾家!」
她震動了一下。「為什麼?誰對你說了什麼嗎?是可慧說了什麼?還是文牧和翠薇說了什麼?」「別擔心,誰都不會說什麼,只是我體會出來的。」倩雲坦白的說:「你想,你那麼年輕,又沒有一兒半女,名義上是鍾家的人,事實上跟鍾家的關係只有短短的兩個月!鍾家家財萬貫,老太太精明厲害。文牧夫婦兩個會怎樣想呢?說不定還以為你賴在鍾家,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!」
盼雲大驚失色,睜大眼睛,她瞅著倩雲。
「他們會這樣想?他們不可能這樣想!不可能!」
「為什麼不可能?」倩雲決心「激將」一下。「你太天真了,姐。如果我是鍾文牧夫婦,我一定懷疑你的動機。才二十四歲,有父有母,為什麼不回去?人家丈夫在世的兒媳婦,還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,有幾個像你這樣活到中國古代去了?居然在夫家守寡!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,用你的理智聰明去分析一下,你這樣住下去,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?你就是從今後不再嫁人了,也回到賀家去守這個寡吧!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,不會嫌你!不會懷疑你!而且──是百分之百的愛你!」盼雲呆住了,她愣愣的看著倩雲,體會到倩雲話中確有道理,她彷徨而恐懼,慌亂而迷惘。鍾家真的嫌她嗎?回到父母身邊也需要勇氣呵!父母一定會千方百計說服她再嫁。還有那個楚鴻志,一定又會千方百計來給她治病了。她抬頭看看天空,驀然間覺得,這世界雖大,茫茫天地,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「家」!甚至於,沒有一個容身之地!
和倩雲談完這篇話,她是更加心亂了,更加神魂飄忽了。她知道倩雲是好意,只有倩雲會這樣坦白的對她說這些,鍾家畢竟不能把她「驅逐出境」啊!唉,是的,她該回到賀家去。但是,媽媽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淚呵。人,活在自己的悲哀裡還比較容易,活在別人的同情裡才更艱難。
和倩雲在街頭分了手,她帶著尼尼走回鍾家。一進大門,就聽到好一陣笑語喧嘩,家裡的人似乎很多,可慧的笑聲最清脆。她詫異的跨進客廳,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。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麼花樣?翠薇正在張羅茶水,帶著種「得意」的暗喜,分別打量著徐大偉和高寒。難得文牧也沒上班,或者,他是安心留下,要放開眼光,為女兒挑選一個女婿?鍾老太太坐在沙發裡,正對高寒不滿意的搖頭,率直的問:「你的頭髮怎麼還是這麼長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