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咬緊牙關,用出全身的力量,對高寒重重的一推,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岩石上,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,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麼大的力量,一個站不住,他滑了下去。「撲通」一聲,他就摔進了蓮花池裡。
她只愣了兩秒鐘,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。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,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,就迅速的拔開腳步,對公園外直衝而去。她直接回到了鍾家,把自己鎖進了臥房裡。躺在床上,她神思恍惚,像患了熱病,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。一會兒是文樵在責備她負心,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「恨」她。她閉上眼睛,關不掉這兩張面孔,用被蒙著頭,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。最後,她坐了起來,把小尼尼抱在懷裡,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,她腦子裡又響起了一句話:
「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,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……」
誰說的?多久以前?噢,是高寒說的!在那家狗店門口!為什麼還記得這種小事?為什麼那麼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?她用力的摔摔頭,摔不掉那人影,那聲音,她咬住嘴唇,咬得嘴唇都痛了,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:「我恨我自己!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,恨那個認識鍾可慧的舞會,恨那個走進鍾家的黃昏,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……」她再用力摔頭,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:
「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?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,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……」
她走到梳妝台前,鏡子裡有一對迷失的眼睛。迷失,但是清亮。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常的紅潤,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。她恨這美麗!躲開了鏡子,她走到窗前去憑弔黃昏,面對著一窗暮色,她模糊的體會到一件事: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。晚餐時,出乎意料之外,高寒沒有出現。可慧心煩意躁,什麼都不對勁,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,怪翠薇沒答應她買件披風,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……盼雲和平常一樣,幾乎什麼話都沒說,但是,心裡在狐疑的不安著,天氣相當涼了,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髒又冷吧!她怎能把人推進蓮花池?是的,一個下午,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:第一次打人耳光,第一次把人推入蓮花池,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……飯後,電話鈴響了。可慧像射箭般直衝到電話機前面,抓起了聽筒。盼雲悄眼看她,她臉上的烏雲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。她對著聽筒又笑又叫:
「噢,高寒,你一個下午跑到哪裡去了?怎麼不來我家吃晚飯?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,好香好香呵!你活該吃不著!什麼?蓮花落?你去唱蓮花落?你落魄了?落魄得唱蓮花落?……」盼雲抱起尼尼,把面頰藏在尼尼的長毛裡。想笑。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高寒扯東扯西:
「我們看電影去,好嗎?」可慧在說:「你來接我,什麼?我家有老虎會吃你?什麼?你感冒了?什麼?你是傷風感冒人?喂喂,高寒,你到底在說些什麼?怎麼永遠沒正經的時候嘛!嗯,嗯,嗯……」她一連「嗯」了好幾聲,沉默著。盼雲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,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,眼珠悄悄的轉動著,用手繞著電話線。然後,她忽然抬頭,直視著盼雲,盼雲的心猛的跳了跳。可慧已把聽筒對著盼雲一舉,說:
「他說要跟你說話!」「誰?」她嚇了一跳,明知故問,臉卻發白了。「高寒哪!」可慧叫著說:「這個人怪怪的,他約我明天出去,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!他找你,他說他作了支蓮花落,要問你什麼譜啊詞啊的,我也聽不清楚……反正他要跟你說話!」盼雲放下尼尼,走了過去,心裡七上八下,腦子裡紊亂如麻,拿起聽筒,她「喂」了一聲,立刻,聽筒裡傳來高寒的聲音:「聽著!你可惡到了極點,我從沒碰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其妙的女人!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!我氣得真想……真想……真……他媽的!」他吸了口氣,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:「盼雲,我想你。」
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,又有淚霧往眼裡衝去。她覺得室內有對眼光正銳利的對她射過來,她心慌意亂的看過去,是文牧!她轉了一個身子,面對著牆,握牢了聽筒,她又聽到他的聲音:「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,所以,什麼都別說。我已經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館談話,我會明白告訴她,聽著!我會盡量說得婉轉,不會傷害她的……」
「高寒,」她低聲的,急促而焦灼的說:「不可以。」
「這是我的事,用不著你管!你告訴我的話,我都聽到了……」「我沒說話呀!」她愕然的。
「你心裡說了,你罵我粗魯、野蠻、大膽而危險!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,讓你受傷了!說你只是個女人!盼雲,我並不是侮辱你,而是一句真心話,為什麼要當高高在上的女神呢?歡迎你回到人間來,你知道嗎?你美好溫存,應該是個十足的女人!」她重重的呼吸,簡直說不出話來。
「不多說了,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,大概八點鐘錄完,我八點鐘在中視公司門口等你!」
「我……」「不要多說!你不來,我就不離開那兒。明晚見!」
「喀啦」一聲,電話收了線,她掛斷電話,回過頭來,心裡亂糟糟的,腦子裡也亂糟糟的。她對室內掃了一眼,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,才上了兩級樓梯,可慧已像陣旋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來,一把握住了盼雲的手,她笑嘻嘻的、嬌弱弱的、羞怯怯的低問:「他跟你說什麼?他跟你說什麼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