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當然請到了。」「每一個人嗎?」「當然每一個人!」「包括高寒嗎?」「不止高寒,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,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,你知道,簡直棒透了。」
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,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氣全嚥下去了。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,嘴裡不住的說:「那麼,咱們快去吧,還等什麼?走吧走吧!」
「可慧!」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。
她回過頭去,盼雲正扶著門框,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,對她靜靜的注視著。她的眼光柔柔的,盛滿了感激,盛滿了溫存。她輕聲說:「謝謝你,可慧。」可慧怔了怔,謝什麼呢?噢,那隻小狗!在即將來臨的「埃及人」的喜悅裡,她簡直忘記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。她搖搖頭,笑笑。望著盼雲,忽然,她又看到盼雲渾身上下圍裹著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,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。她站在那兒,一襲黑衣,長髮垂腰,白淨的面龐上,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。兩年前,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,把盼雲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。小叔死了,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雲一個人的多,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,小叔都只是一部分,唯有對盼雲,小叔是她的全部。可慧抬起頭,癡癡的看著盼雲,那麼美,那麼美呵!那麼年輕那麼年輕呵!那盈盈如水的眼睛,那柔柔如夢的神情……小叔屍骨已寒,賀盼雲呵賀盼雲,你比我大不了幾歲,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!
驀然間,她放開了徐大偉,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。她衝到盼雲面前,熱切的抓住盼雲的手,熱切的搖撼著她,熱切的說:「聽我說,你跟我們一起去吧!」
「什麼?」盼雲愣了愣。「去哪兒?」
「舞會呵!」可慧叫著:「去跳狄斯可呵!你待在家裡也沒事做,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呢?你知道,我們也請了賀倩雲。」「哦,」盼雲虛弱的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。「謝謝你,我不去。」
「去,去,你要去!」可慧更加激動,更加熱切了。「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,去穿件鮮艷的,去搽點兒口紅胭脂,去噴點兒雅片……去,去!小嬸,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麼時代了嗎?我們跳狄斯可,我們唱民歌,我們有個樂隊,叫埃及人,你聽說過嗎?好有名好有名,你去問你妹妹,倩雲一定知道!你要去!小嬸,去聽他們唱歌,去跳舞,去活動一下筋骨,你就不會這麼悲哀了!請你不要──」她一口氣說到這兒,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:「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!你才廿四歲,你該忘掉小叔,去交男朋友去!」
盼雲像挨了一棍,她踉蹌後退,用手緊握著門框,她睜大眼睛,望著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。她很感動,感動得心臟急劇的跳動起來,眼眶也發熱了。她咬咬嘴唇,可慧啊可慧,你實在好心,實在善良。但是,你不瞭解愛情,不瞭解那種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,那種萬念俱灰、了無生趣的痛楚……你太年輕了,你不懂。
「可慧,」她喃喃的開了口。「我不行!我不能去!我真的不……不想去!」「為什麼?為什麼?」可慧嚷著,搖撼著她的手。「你為什麼要埋葬掉你的歡樂?為什麼要……」
「不為什麼,可慧。」她打斷了她,幽幽的說:「我並沒有『埋葬』我的歡樂,我是『失去』了我的歡樂,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。」「那麼,去找回來!把失去的找回來!」可慧仍然激動的嚷著。「好,」她忍耐的咬緊牙關。「去找回來,可慧,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!」可慧張著嘴,仰望著她,一時間,竟無言以答。然後,她頹然的搖搖頭,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。她不再說話,轉過身子,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,悶著頭就穿過花園,邁直走出大門了。
盼雲依然靠在門邊,暮色已經游過來了,天空早就暗了,暮色充滿在花園裡,那些月季,那些扶桑,那些冬青樹……都變得暗幢幢的了。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,一時之間,不想移動腳步,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,她只是這樣站著,心裡幾乎是空的,幾乎連思想都沒有。
「你知道嗎?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,說得倒非常有道理!」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,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,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,文樵嗎?你在哪兒?她迅速回頭,要抓住這聲音,於是,她發現,文牧正站在她身邊,手裡捧著她那只白毛小狗。她的心沉進了地底,眼光黯淡了。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。「進來吧!」文牧說:「門口很涼,風很大呢!」
她被動的、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。
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。
「抱上樓去吧!」他低聲說:「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。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。」她接過小狗,對他感激的點點頭。
「你叫它什麼?」文牧好奇的問:「你你嗎?」
「是尼尼。」她低語,想解釋這兩個字,想到威尼斯,想到小橋運河,想到缸多拉,她嚥回了她那複雜的解釋,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:「尼姑的尼。」
「哦!」文牧怔著。她抱著尼尼,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。
第二章
這是蘇家的地下室。蘇家有棟很漂亮的小洋房,有佔地將近八十坪的一個地下室。這地下室平常放著乒乓桌和撞球檯,是蘇先生平時和客人們的娛樂室,所以還設有一個酒吧。今晚,他們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檯,沿牆放了一排亂七八糟的靠墊充當椅子,酒吧檯上放了一大缸冰凍的雞尾酒(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)。屋頂上,吊滿了綵帶和花球,牆上也掛滿了同式的綵帶和花球。整個地下室被弄得花團錦簇,熱鬧非凡。幾乎有一百多個年輕人擠在這室內,又跳,又唱,又舞,又大聲談話……把夜色都舞活了,把夜色都唱活了……這是年輕人的世界,這是屬於青春和歡笑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