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翦翦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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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怎麼,」她向滿屋掃了一眼。「都到齊了?」

  「可不是,」祖望說:「除去出了國的小魏和老蔡,結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──」「還有就是──」紉蘭慢吞吞的說:「柯夢南。」

  「還有──」祖望的聲音更輕:「何飛飛。」

  柯夢南?何飛飛?時間要倒退到十二年前。

  我們畢業於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。

  我還記得在畢業典禮上,我們大家所唱的畢業歌:「歌聲淒,琴聲低,無言訴心跡,數年聚,深相契,一朝遠別離,遠別離,莫唏噓,身雖別,心相依……」

  我們含著淚唱,帶著滿懷的迷茫和淒惻來唱。對於前途,我們的困惑多於興奮,因為我們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學,換言之,不是一個升學率很高的中學,但是,對於別離,我們都不勝愴惻,我想,沒有比我們這個班級更合作的班級,也沒有比我們感情更好的班級了。當畢業典禮結束之後,我們散在操場和走廊上,大家都淒淒惶惶的,沒有喜悅,沒有興奮,只有空虛和哀愁。

  在班上,我和懷冰的感情最好,那天,坐在操場旁的大榕樹下面,我們默默相對,想得很多,想得很遠。三年的高中生活,苦多於樂,大家都期望早些畢業,但是,一旦畢業了,卻又都不願意接受畢業的事實。就在我們相對無言的時候,何飛飛來了,跨著輕快的步子,她連蹦帶跳的走到我們身邊,臉頰被太陽曬得緋紅,額上掛著汗珠,眼睛裡流露著興奮和愉快,她渾身找不著一點兒頹喪的氣息,無論是什麼時候,她永遠是那樣無憂無慮!站在我們面前,她叫著說:「懷冰,藍采,別那麼長吁短歎的,快站起來,我有一個偉大的提議!」

  「什麼提議?」我不大帶勁兒,何飛飛的提議絕對不會「偉大」,如果不是要捉弄人,就是要開玩笑,她彷彿一生都沒有正經過。

  「我提議我們永遠不要分開!」

  「□!」懷冰喊了一聲:「你的提議確實偉大!」

  「真是!你們別那樣陰陽怪氣!」何飛飛急了,圓圓的臉脹得更紅。「我告訴你們,我們徵求大家的意見,以後不論我們考到什麼學校,我們要永遠取得聯繫,盡量利用假日,大家聚在一塊兒,郊遊也好,談天也好,野餐也好,反正,每隔十天八天,我們就聚會一次,這樣,我們不是永遠不會分開了嗎?」

  「好計劃!」谷風走了過來,叫著說:「我加入一個!」

  「我也加入!」祖望伸出了手:「大家握手吧!」

  「別漏掉我們!」是外號叫三劍客的小俞、小張、和小何,他們也伸出了手,搭在我們的手上面。

  「還有我!」是無事忙。

  「還有我們!」是紫雲和彤雲。

  「還有我!」

  「還有我!」

  「還有我!」

  頓時,人從各個角落裡湧了過來,一隻隻的手搭了上去,疊成高高的一疊。

  就這樣,我們這個「圈圈」成立了。剛開始,我們擁有三十幾個人,幾乎全班都加入了。但是,大專聯考之後,有的考到南部去了,有的沒有考上大學,就不願意再和舊日同學見面了,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聯絡。到最後,我們這個圈圈維持了固定的人數,大約一共有十五、六個人。

  那是最不知道憂愁的年齡,那也是憂愁最多的年齡,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妄想征服宇宙的時期。我們已經屬於不同的大學,也有的失學在家,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聲下次聚會的時間地點,大家就會準時的來了。我們在一塊兒瘋,一塊兒笑,一塊兒鬧,一塊兒遊山玩水,談天說地,嬉笑怒罵,也一塊兒「捉捉戀愛的迷藏」。「捉捉戀愛的迷藏」這句話,是何飛飛發明的,我總覺得這句話在文法上有點問題。但是,何飛飛發明的話,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講不通,在意思上卻表達得再貼切也沒有,於是,久而久之,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,反而都順理成章的引用起「何飛飛」式語法來。「捉捉戀愛的迷藏」是指那時的情況,十五、六個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塊兒玩,總有點微妙,今天,甲對乙獻了慇勤,明天,乙又和丙特別親熱,後天,丙說不定又和丁來往密切。何飛飛常私下對我說:「瞧,整個就像演戲,誰知道若干年後,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?」

  當然,誰知道呢?我們誰都不會知道,我們也不想知道,我們只是盡情享受著屬於我們的歡樂。至今,我仍然懷疑,當初何飛飛說這句話的時候,是不是已有某種預感?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將扮演的角色?當時,她是我們這一群裡最會鬧,最無憂無慮,最愛笑愛吵的一個,無論何時何地,只要有她在,老遠就可以聽到她旁若無人的笑聲和叫聲:「哈哈,真滑稽,滑稽得要死掉了!」

  「真滑稽」,和「要死掉了」都是她的口頭語,就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麼多事情「真滑稽」和「要死掉了」。她看到水裡有條魚也是「真滑稽」,看到一個老農夫也是「真滑稽」,看到一朵花開得很漂亮也是「真滑稽」,反正,一切需要用感歎詞的句子,到她那兒就變成了「真滑稽」。尤其,後來她發現「滑稽」兩個字在古時正確的發音應該念作「骨稽」的,她就左一聲「真骨稽」,右一聲「真骨稽」的,聽得我們可真是「骨(滑)稽」極了。水孩兒常常對她說:「你就別骨(滑)稽了吧!還是滑稽吧!」

  她會把大圓眼睛一瞪,鼻子皺成了一堆,嚷著說:「真骨稽!你這個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!以錯的來改對的,簡直骨稽!」

  這幾個「滑稽」「骨稽」,弄得我們可真又「骨稽」又「滑稽」,每次都笑得肚子痛。何飛飛還有個特別本領,就是別人不笑的時候她笑得開心,別人都笑的時候她反而緊繃著個臉兒一點也不笑。每次我們好不容易笑停了,一看到她那張實在正經不起來,卻又一本正經的「骨稽」樣子,就又忍不住的要笑。看我們笑得前俯後仰的,她倒經常納悶的用手托著腮,百思不解的說:「怎麼就那麼好笑呢?真骨稽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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