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也要回去了。」我慢吞吞的說,看了看雨霧迷濛的天空,心裡空空蕩蕩的,酸酸楚楚的。
「我也不想去,」水孩兒說:「別打擾他了吧!人家晚上還有記者招待會呢,反正不能出席我們的招待會。」
「那麼,」小俞無可奈何的說:「我們明晚見吧,明天晚上演唱會的票我已經買了,無論如何,我們總要去聽他唱一次的,是不是?」
「好吧!那我們就散了,明晚藝術館見吧!」谷風說。
就這樣,我們散了。我慢慢的沿著敦化北路向前走,走進了暮色和雨霧揉成的一片昏蒙之中。
那是一個成功的演唱會,從各方面來講,都是成功的。聽眾擠滿了演唱會場,座無虛席。花籃從大門口、走廊,一直排列到台前、台上、和台後。許多政界、學術界、音樂界的名人都出席了,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從開始閃到結束。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在做實況錄音,電視台也在做實況轉播。掌聲熱烈而持久,場面是偉大的,動人的。
我們的座位幾乎是最後幾排了,因為我們的經濟力量都無法購買前排的位子,而且,那些位子在開始賣票的一小時後,就早被人訂完了,我們也買不著那些位子。坐在後面,我們傾聽著他的歌,一支又一支,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,音量、音色、音質都好。顯然,這十年的時間他沒有浪費,也沒有虛度,他是經過了一番苦練的!他的歌聲比他的人對我們而言,是熟悉多了,那歌聲依然充滿了感情,依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。當他引吭而歌的時候,他的臉脹紅了,他的眼睛閃爍發光,他的面部又是那麼激動的、易感的、充滿了靈性的,我們感動的望著他,噙著滿眼眶的淚,噢!我們的柯夢南!可是,歌聲一完,他在掌聲中徐徐彎腰,那魔術一般的靈光一閃消失了,他又變得那麼冷漠、孤高、而陌生,又距離我們好遙遠好遙遠了。
他唱了十幾支歌,幾乎全是各國的民歌,也唱了幾支歌劇中的名曲。我們帶著強烈的期盼,希望能聽到一支我們所熟悉的,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。但是,我們失望了,他一句也沒有唱。演唱會將結束的時候,無事忙按捺不住了,拿了一張紙,他在上面寫:「柯夢南:我們都在後面幾排坐著,昨天,我們也曾在機場等待,但是,你彷彿不再是以前那樣容易接觸了。假若你沒有把舊日的朋友都忘乾淨,願意為我們唱一支『有人告訴我』嗎?散會後,可否在後台『接見』我們?圈圈裡的一群即刻」他把紙條給我們傳觀,我低聲問:「你要怎樣遞給他?」
「我現在就送到後台去。」
他送去了,我們都滿懷希望的等待著,片刻,他又溜了回來,懷冰問:「送到了嗎?」
「他經理人接過去了。說等他到後台就給他。」
每唱兩支曲子,柯夢南就要回到後台去休息一會兒,當他再回到後台的時候,我們都興奮極了,他將要看到我們的紙條了,他會怎樣?他會唱那支歌嗎?他總不至於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遺忘了吧?
他再度出場了,微微的彎了彎腰,他開始唱了起來,不是我們希望中的歌,接著,他再唱的,仍然不是。他的眼光有意無意的向後座掃了掃,沒有帶出絲毫的感情。怎麼回事?
他沒有收到我們的紙條嗎?
散會了,他在成千成萬的掌聲中退入後台,我們彼此注視著,說不出心頭是怎樣一種滋味,他仍舊沒有唱那一支歌。
無事忙歎了口氣,說:「他不是我們的柯夢南了。」
是的,他不是了。我們都有這種感覺,強烈而深切的感覺。祖望抬了抬眉毛。「不管怎樣,我們總要到後台去吧!」
「或者,他的經理沒有把紙條交給他!」小俞說。
「別幫他解釋了,」小張滿臉的不耐煩:「他變了!他現在是名人了,是大人物了,咱們這些老朋友那裡還在他眼睛裡!別去惹人討厭了!」
「好歹要去後台看看!」紉蘭說:「假若他在後台等我們呢!」
我們去了,剛好趕上他在經理人的護持下,和那位伴奏小姐殺出歌迷的重圍,走出後台的邊門,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。車中,他那白髮蕭蕭的父親正在那兒等他。或者,那位父親要見到這位兒子也不容易吧!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們一樣長久?
我們目送那輛車子走遠了,消失了,無影無痕了。大家在街邊站著,呆呆愣愣的,淋了一頭一臉的雨水,然後,小俞突然笑了起來,笑得好幹好澀:「哈哈,好一個柯夢南,和當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」
「哼!」小張從鼻子裡哼了一聲:「我們是自討沒趣!瞎熱心,瞎起勁!」
「他被名利鎖住了,」祖望輕聲的說:「台灣出了一個青年音樂家,而我們呢?失去了一個好朋友。」
「走吧!」谷風說:「我想,我們用不著再計劃什麼歡迎他的節目了。」
是的,我們用不著了,那個和我們一起瘋,一起鬧,一起唱,一起玩,一起做夢的柯夢南早已消失了,這是另外一個,成了名的、有了地位的、不可一世的柯夢南!接連下來好幾天,報紙上全是柯夢南的名字,我們只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消息,參加宴會,和家庭團聚,演唱會,以及他一舉一動的照片,那位美麗的伴奏小姐始終跟在他身邊,於是,記者們好奇了:「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?」
「我們是好朋友。」這是答覆。
就這麼簡單嗎?我倚著窗子,望著窗外迷濛的雨霧,我想念起何飛飛來了,強烈的想念她。何飛飛,何飛飛,何飛飛──我對著窗外低喚──我們當初都發狂一般的愛上的那個人是誰?如今又在何處?
一星期很快的過去了,柯夢南也結束了他一周的來台訪問,他又要離去了。他走的那一天,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送行。當然,他也用不著我們去送行,他有的是給他送行的人。可是,晚上,大家又不約而同的到我家來了。來談論這次的事件,來憑弔一段逝去的友誼。還是水孩兒來得最晚,帶著滿頭髮的雨珠,帶著滿身的雨水,帶著滿臉特殊的溫柔和激情,她手裡拿著一朵嬌艷欲滴的長莖紅玫瑰,站在房子中間說:「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