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子明同樣在衡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,多魯莽呵!多容易衝動,又多ど不理智,正像自己年輕的時候,你無法責備他的,目前,他唯一能運用的東西,只是那份充沛的、發洩不盡的熱情!而「熱情」這樣東西,往往卻是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的。
「雲樓,」他又吸了一口煙,深思的說:「如果你多運用一下思想,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暴跳如雷了。想想看,你和涵妮的戀愛,我們一開始雖然反對過,但那完全是為了涵妮的健康問題,以及你未來的幸福問題,絕非我們不喜歡你,假若我不是那ど喜歡你,我也不會向你父親自告奮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!學校裡有宿舍,你盡可以去住宿舍的,你想,是不是?」
雲樓默默無語,楊子明的語氣多ど真摯,他覺得自己被撼動了。
「既然你和涵妮的戀愛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,」楊子明繼續說了下去。「我們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期望呢?只期望涵妮終有健康之一日,你們也能夠達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天。涵妮自幼就被關在家裡,從沒有嘗過戀愛滋味,對於你,她是癡情千縷,我想她這份感情,你比我們還清楚,如果你離開,很可能置涵妮於死地,涵妮是我們的獨生女兒,你也明白她在我們心中的份量,我們難道願意把她置於死地嗎?雲樓!你想想看!」
雲樓瞪大了眼睛,在這一瞬間,忽然感到惶悚而無地自容了。楊子明的話是對的,自己只是個莽撞的傻瓜!
「今天我對你說,要你離開我們家,難道是我甘願的嗎?」
子明緊盯著雲樓的臉。「我之所以這ど做,完全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,你應該猜到的,你的父親在逼迫我們!這不是我們的意思,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親!」他的聲音抬高了,臉色突然因激動而發紅了,雲樓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,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,握著香煙的手在顫抖。好一會兒,他才重新穩定了自己的情緒。大口大口的抽著煙,他望著虛空裡的煙霧說:「原諒我們,雲樓,我們鬥不過你的父親,他一直是個強悍的人。回去吧!雲樓,我們會盡全力來保護涵妮,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,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來臨。」
「不,楊伯伯,」雲樓緊緊的咬了一下牙。「我不能回去!坦白說,我離不開涵妮,涵妮也離不開我,我寧可對父親抗命,不能讓涵妮面臨危險,涵妮上次不過聽說我可能要走,就病倒了三四天,她脆弱得像一縷煙,風吹一吹就會散的。我必須留下來,楊伯伯,」他懇切的看著楊子明:「您一定要支持我,為了我,也為了涵妮!」
楊子明看著雲樓那張近乎痛苦的臉,他感染了這個孩子的熱情與無奈。抬起眼睛來,他看了看雅筠,雅筠坐在那兒,滿臉的淒苦與無助,二十幾年來,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淒惶,這使他的心臟痙攣了起來。
「雲樓,」他沉吟的說,「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,不瞞你說,我曾經寫過一封很懇切的長信給你的父親,但你的父親不能瞭解你這種感情,正如同他以前……」他把下面的話嚥住了,半晌,才又說:「你父親是個執拗而頑固的人,雖然他是個留學生,他的思想卻很守舊,他有幾千種非常充分的理由來反對你和涵妮的戀愛,認為這是件荒謬之至的事情!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,你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,你的妻子必須宜子宜孫!」他苦笑了一下。「何況,涵妮根本不能結婚,這事就更荒謬了!他指責我們,認為我們當初接你來住是一個圈套,要給我們那『嫁不出去的女兒找一個傀儡丈夫』,是要『奪人之子』。他狠狠的噴出一口煙霧。」雲樓,你瞭解了吧,你必須回去!否則,我們擔當不起種種罪名!」
「不!」雲樓堅決的看著楊子明。「爸爸不該這樣說,他越是這樣固執,我越是不能回去,如果我回去了,他就不會再放我到台灣來了!我決不回去!」
「你必須回去!」楊子明說。
「決不!決不!」雲樓斬釘截鐵的。
「你知道你父親信裡寫了多少難聽的話!」楊子明又激動了。「你知道……」忽然間,他住了口,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雲樓。「好吧,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,我告訴你吧!你知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嗎?」
雲樓詫異的看著他。
「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學。」他說。
「是的,是留德的同學,」楊子明抬頭看看屋頂的吊燈,聲音像是從一個很深遠的地方透了過來。「租了一個閣樓,兩人同住在一間屋子裡,飲食起居都在一起,情同兄弟。你父親有一個未婚妻在國內,雖然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訂的婚姻,但因沾著一些親戚關係,你父親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,所以並不像一般舊式婚姻那樣隔閡和陌生。在德國時,他的未婚妻也時常來信,偶然還寄一兩張照片來,她長得很美,文筆流暢,你父親深引為傲。接著,由於戰爭的關係,我提前回國,你父親因學業未成,由德國轉往美國,繼續求學。我回國前,他鄭重將未婚妻托付給我,因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,那時剛好喪母,孑然無依。再加上戰亂,他很不放心,要我照顧她,好好的照顧她。我照顧了,」他停住了,看著雲樓,苦笑了一下。「下面的故事不用講了,那未婚妻就是雅筠。」
雲樓驚愕的看著楊子明,又掉頭看看雅筠,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個故事,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故事。怪不得!怪不得父親對楊家餘恨重重。他呆呆的看著雅筠,她正顯出一副淒然而莊重的表情來,那樣子是令人感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