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眉淒然的望著他,一句話也不說,她知道,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。果然,沒多久,他就會拎著酒瓶,唱著歌從外面回來,一面打著酒呃,一面拉著她的衣袖,高聲的喊著說:「小眉,你瞧你爸爸,他是個大……大……大音樂家!你──你看,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,交響樂,朔拿大,小──小夜曲……你,你聽哪!」
於是,他開始演奏了起來,一會兒自己是鼓手,一會兒是鋼琴師,一會兒又拉小提琴……忙得個不亦樂乎,用嘴模仿著各種樂器的聲音,演奏他自己的「名曲」,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,倒頭入睡為止。
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裡,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。酒醒了,他懊惱,他難過,他慚愧,他痛苦,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,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,說自己是個一無用處的廢物,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女兒,跟著他受苦,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,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,說小眉怎ど這樣可憐,從小沒有母親疼,母親愛,又碰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親,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,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才算完了。
這樣的家裡有慰藉嗎?有溫暖嗎?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?每晚小眉回到家裡,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入睡了,有時正在家裡發著酒瘋,有時根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。不管怎樣的情形,小眉總是「逃避」的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裡,關上房門,企圖把家裡的混亂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,但是,關在門裡的,卻是無邊的淒苦,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。
春天來了,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,充塞在屋裡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「春」的氣息。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裡,倚窗站著,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。她會沉醉的把頭倚在窗欞上,閉上眼睛,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,享受著那一瞬間包圍住她的,「春」的氣氛。同時,幻想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,那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,總是隱隱約約浮著一張臉孔,一張年輕的,男性的,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,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,彷彿是一些畫,一些畫像,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。
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,然後,睜開眼睛來,屋裡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她四面八方的湧來了,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全被吞噬了。她會發現,她手中掌握著的,只是一些拼不攏的、破碎的夢,和一些壓迫著她的、殘酷的現實。
於是,她歎息一聲,輕輕的唱了:「心兒冷靜,夜兒淒清,魂兒不定,燈兒半明,欲哭無淚,欲訴無聲,茫茫人海,何處知音?」
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。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,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,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。但是,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。尤其,夜晚常常是那樣的冷清,那樣的寂寞,那樣的孤苦和漫長。於是,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雲,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,去聆聽她的幾支歌。小眉,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,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,看著她在那兒唱,他有時依稀恍惚的把她當作涵妮,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,有時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,只是小眉,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力量,它撼動他,她的人也撼動他。看著她每次挺直了背脊,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,唱著「我是一片流雲,終日飄浮不定,也曾祈望停駐,何處是我歸程?」他就覺得心裡酸酸楚楚的湧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,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,她那份剛直,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。尤其,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,如今,這朵雲彩是飛走了,卻另有一個女孩唱著「我是一片流雲」出現了,這片燦爛的、美麗的、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?將飛向何處呢?於是,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「惆悵彩雲飛,碧落知何許?」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愴惻。又於是,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,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,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,而在唱給他聽。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,整個寒假,他幾乎天天去青雲,直到春天來了。
新的學期開始了,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,與忙碌一起來臨的,是經濟的拮据。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並不是一個小數字。開學後,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、畫筆,和畫布,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裡浪費了太多的金錢。「青雲是不能再去了。」他再度告訴自己,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。
於是,好多天過去了,他真的沒有再去青雲。
可是,他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,每晚,躺在床上,他瞪視著滿房間涵妮的畫像,開始強烈的覺得孤獨,那些畫像栩栩如生的凝視著他,他竟往往把那些畫像看成小眉了。只為了涵妮已經死了,而小眉是活生生的。那些畫像是涵妮,也是小眉,他的潛意識裡仍然無法把這兩個人分開來。
一天又一天,他迷失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中。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,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爭,去青雲?還是不去青雲?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,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的,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,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……
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,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個,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,而小眉呢?小眉呢?他掙扎著;不,不,不能再去青雲了,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!這晚,他離開廣告公司,吃了晚餐之後,他不想回家,在街上,他漫無目的的流連著。天氣很好,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,晚上空氣中仍然余留著白晝的暖意,不很冷,夜風是和緩的,輕柔的。天上有星星,疏疏落落的,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,像一塊黑絲絨上綴著的小亮片,像──小眉的衣服。小眉的衣服?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ど相干?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,曾經有許多個晚上,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,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:「我怎能離開你?我怎能將你棄?」曾幾何時,伊人已杳!他再搖了搖頭,這次搖得很猛烈。抬起頭來,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,買票的人寥寥無幾,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