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四的下午,沒有什麼客人。兩個人這樣對坐著。華貴的香奈兒對著樸實的小唐裝;嚴整的胭脂水粉對著蒼白的淡掃娥眉;捧著相同的咖啡杯,一樣靜靜的等著太陽西斜。
「或許,我該慶幸,幸好是你。」她站起來,容顏抹著淡淡的哀傷。
這種哀傷染香很熟悉。她曾經這樣哀傷許多年,許多年。
「不管是不是我,你都不會慶幸的。」她不是挑釁,只是說明。
鍾太太也點著頭,眼神渙散的,「是呀…但若不是你,又不知道是哪個小歌星…我會覺得被辱。」
她安靜的離開。
並沒有告訴世平,她卻開始若有所思起來。
「分手,我要付出什麼代價?」世平聽她這麼說,霍然站起來,盯著她,沒有說話。
若是別的女人,大約早嚇得發抖,她卻靜靜的喝著自己的花茶。
「你什麼都不能帶走。」世平嚴酷的,「除了你的衣服。」
她點頭,「謝謝。」
「為什麼?我做得還不夠嗎?」他激動起來,「你還希望我怎樣?離婚來娶你嗎?如果這就是你要的…我…」
「不。」染香無意識的撫著桌巾的流蘇,「不是的。我大概…大概愛不了什麼人。你很好。真的,你很好。」
以為世平會盡其所能的傷害她,言語或暴力,他卻只是頹然的坐著。
「那麼,你希望祥介回來嗎?」如果這樣能讓她高興起來,重燃對生命的熱愛,他願意。
「不。」她奇怪起來,「世平,你真的愛我嗎?」
第一次,看到這樣精明幹練老謀深算的商場悍將,在她面前哭了起來。
她覺得很震動。原來被愛…是這樣的感覺。感動、虛榮,卻為了無法響應而虛軟無力。
被我愛過的人,心裡都經過這樣的掙扎吧。原來不愛的人才能得到勝利。
但是勝利者,卻一點高興也沒有。
雖然世平把房子留給她,她卻只拎著一個行李袋離開了他的庇護。
什麼也沒帶。
原本住在租書店的倉庫,老闆娘臨去台北前,非常不忍。
「樓上租一層也不過七八千塊,這麼省做什麼?」她搖頭看著地上的睡袋,「要不是隔壁的車庫太髒,住那裡也比住這裡好。」
車庫?「車庫也是我們的嗎?」
「對呀,以前我老公都把車停在車庫裡,現在是空了。但是地上都是機油…」
難怪租金這麼貴呢。她到隔壁看看,發現車庫前後都有窗,應該是租書店這邊隔出來的,大約十來坪的空間。
她深夜裡動手清洗地上的機油,慢慢的整理。老闆娘慷慨的把一些不要的傢俱給她,所以她也有了床和書桌。
正在整理房間,接到意外的電話。
「沈小姐?我是林文秀。」
陌生的名字,陌生的聲音。
「妳是…?」
「我是鍾太太。」
她的聲音那樣的不安,像是闖了什麼大禍。
「你…我並不是要你離開世平。」她有點惶恐,之前的慘痛記憶都湧上來,總有奇怪的女人會囂張的來吵鬧。失了沉染香,她不知道又要精疲力盡的對付怎樣的女人,「你為什麼…」
「我不愛他。我不像你這樣愛他。」染香自己也鬆了一口氣。畢竟忍耐著別人的柔情蜜意是很累的。
愛他?文秀在電話這頭僵硬。她心裡千回百轉,心裡一點深沉的痛,漸漸擴大。
「我…我已經沒辦法愛誰了。」染香覺得很輕鬆,有些虛弱的輕鬆。
「我的愛情只有一個香水瓶子那麼多。用完了,就沒有了。」
「突然有點羨慕你。」文秀笑了起來,慘然的,「或許這樣最好。」
這樣最好嗎?她微笑,望著光潔得幾乎什麼都沒有的房間,她的心裡不曾這麼平靜過。
她就這樣安靜的生活在陌生的城市。一個很少下雨的城市。
原本窈窕的身材因為安逸,漸漸變得圓潤。但是,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驚慌著減肥和餓肚子。
活下來是多麼艱辛的事情。能夠感受到正常飲食的喜悅,為什麼不?
這世界的喜悅已經太少了。
來來往往租書的客人,從很老到極小都有。幾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,也會帶著愛慕的眼光看著她。
她還是一樣溫柔著,什麼也不多說。有些客人貪著她的咖啡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甘心像只蠹蟲,安靜的住在故紙堆裡。或許這樣埋葬掉自己的下半生有些可惜,但是墳墓裡沒有風雨。
孤獨未必寂寞 第六話
之三
接到一整個郵包,她楞了一下。
打開來,滿滿都是祥介從美國寄來的信。她搖搖頭,覺得有點好笑。
世平當然是好人,只是這樣的天真。
這些東西寄給我做什麼呢?他這樣努力也不能夠破解的心防,難道會為了幾封信又被傷害第二次嗎?
我已經過了那樣的年紀。我,已經安靜的走進三十。
但是夜裡,關上店門以後,她會打開這些信消遣臨睡的時光。
男孩子的愛情像是火焰,很容易熊熊,卻也容易消失冷淡。也跟火焰一樣,靠太近絕對會被傷害得體無完膚。
她已經學乖了。
如果是一年前,接到這些信,她會多麼狂喜。但是男人不重視已經獵捕到的獵物。他們的眼睛,還是游移在地平線飛躍的羚羊,那才是他們終生無法停止的目標。
她停下來,不願意被追捕。
這些信,這些信。他的熱情可以燃燒多久?她的臉上帶著嘲弄。不會太久的,相信我。
所以,下個暑假來臨,祥介在她面前出現的時候,她的心卻連一點漣漪都沒有。
呵,他長高了,也長壯了許多。看見他過得不錯,她點點頭。
就是這麼多了。她實在沒辦法做出更多更好的反應。
他也幾乎認不出染香。原本緊張的啃噬內在的她,現在卻變得沉穩而安靜,她胖了許多,原本枯瘦的四肢圍著圓圓粉嫩的肌肉。這樣的圓潤讓她原本惹人發狂的身材,轉得沒有攻擊性。
只有眼睛。眼睛和那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,那樣清冷沒有情緒,像是可以倒映一切的冰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