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隱之望著她們,不知該讚她們豁達,還是笑她們傻?就算他想濫情地同情她們,也同情不起來。看她們倆一人一片大嚼西瓜,吃得嘖嘖有聲,他懷疑有同情的必要嗎?他想,就算天塌下來,這對母女也能在塌了的天地裡自得其樂。
為什麼,她們對不幸的過往能處之泰然?
譚隱之問蘇璦。「伯母,你不恨嗎?」
蘇璦擱下西瓜,拿紙巾擦擦手,清清喉嚨。「嗯……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,我必須很正經地回答你。」
正經?嚴肅?聽見這兩個字,曉蓉也坐直了。
「既然你問了……」蘇璦抓起譚隱之雙手,兩眼誠摯地看著他。「年輕人——伯母有話贈你。」
「請說。」譚隱之洗耳恭聽。
「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恨嗎?那是因為……」
蘇璦忽然哼起歌來,譚隱之錯愕,曉蓉倒地狂笑。
蘇璦對著譚隱之唱:「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,愛是不嫉妒……不求自己的益處,不輕易發怒,不計算人家的惡,凡事包容,凡事相信,凡事盼望,凡事忍耐,愛是永不止息……」
蘇璦五音不全唱完後,又用力握他手,眼色堅定,問:「譚先生,你信主嗎?」
曉蓉笑到肚子痛,譚隱之神情尷尬。
哇哈哈哈,曉蓉趕緊上前拉開媽咪的手,她跟譚隱之說:「我媽信基督教啦!」
蘇璦看著譚隱之,開始傳教。「主教我們,要是有人打了你的右臉,你就要把左臉也……」
「伯母,我不信教。」譚隱之尷尬地暗示她甭浪費時間。主有啥用?他落魄時主在哪?不,他是無神論者。
蘇璦按住他肩膀,目光慈愛。「孩子,主無所不在,主好偉大,當你失去一樣東西,主會賜你另一樣,所以,主要我們別追恨過去,也不要記仇。」
「那麼,你婚姻失敗,主又給你什麼?」譚隱之忍不住口氣尖銳,蘇璦卻還是笑。
「給我可愛孝順的女兒啊,賜我女兒優秀的好男人啊!」
哇哈哈,曉蓉大笑。「是是是,全是主給你的。」
譚隱之凜容,他答不上話,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。
「我回去了。」他起身告辭,她們送他到門口。
譚隱之發動車子駛離,從後視鏡看見她們在門外用力揮手,兩人臉上都掛著傻呼呼的笑容。
他忽然覺得胸悶,解了襯衫領口的扣子。覺得熱,又把冷氣調大。哼,兩個笨蛋。他露出輕蔑的表情,煩躁地扒了扒頭髮,點燃香菸,按下車窗。風灌進來,卻吹不散他胸口的鬱悶。
譚隱之彈去一截菸蒂,單手操控汽車,眼色驟暗。
這是人吃人的世界,她們還在那邊愛的真諦?笨極了!
他瞥見後視鏡裡的自己,忽覺得面目可憎。他將車駛向路旁煞住,重擊方向盤,撐著額,酗菸。他的心好似入了迷霧森林。
又想起方才伯母拉他唱愛的真諦,她竟跟他唱愛的真諦?老天!他忍不住又笑了。笑了一會兒,他趴在方向盤上,整個人沒了勁,好懶得回飯店。
晚上秘書會送機票過來,再過幾天他就要飛往上海結婚。
可是,他還找不到適當的時機跟曉蓉解釋,一旦財經報紙披露合併案,肯定會一併報導他結婚的消息。
譚隱之這幾日一直在思考著該怎麼跟曉蓉說,怎樣才能說服她單純的腦袋,讓她明白他結婚跟他們的愛情沒有衝突。
譚隱之認為憑他的聰明機智,一定能有個好說法,說服曉蓉。
她會理解嗎?只要他好好說,她可以明白吧?可是好幾次,面對她,到口的話又吞回去。
其實他何必多慮?她要嘛接受,要不就拉倒。他擔心什麼?他對她夠好了,她應該滿足了,可是……萬一她不肯接受呢?會離開他嗎?
譚隱之要自己放心,他想——跟曉蓉的背景相比,他條件好多了,只要他肯,有大把的女人樂意不求名分跟他交往。
可是,越瞭解她,這股自信就越渺小。
譚隱之困惑了,這世上,真有名利和權勢無法收買的嗎?
每當她笑得那麼真誠,他看了心就痛。他沒把握,他懷疑她會為了什麼利益而委屈自己,願意隱忍下她的想法,願意忍氣吞聲地配合他,眼睜睜地看他娶另一個女人……
譚隱之沈思良久,他竟找不到一個好藉口,來說服曉蓉配合他。他可以想像,蘇曉蓉知道後會有多憤怒,在她單純的腦袋裡,婚姻是很神聖的吧?她不可能同意他的作法……
這一想,譚隱之氣餒。他試著振作精神,凝望前路。
夕光映照山路,樹影婆娑著,天快黑了,該回飯店了,可是他卻想掉轉車身回到她身旁。想聽她們繼續傻呼呼地說些沒營養的蠢話。跟她們相處,世界和平,一切美好純淨,光是聽她們講話,他就覺得舒服。
譚隱之抽完一根又一根的香菸,直到肺快炸了,頭也昏了——唉∼∼他不想受影響啊,可是,他感覺自己耽溺了。
恍惚中,他覺得自己在蘇曉蓉的微笑裡躺下,由她在他心上跳舞。她用輕盈的步伐,柔軟地鞭撻他頑強的心,她比他所經手的任何一筆交易都還來得棘手。
先前,當他們母女信賴的眼神投注在他腫底時,他心悸得好厲害。他的目光急著想閃躲,他怕嗎?怕讓她們失望嗎?她會因為發現他的自私而離開他嗎?她會輕視他嗎?
譚隱之疲憊地吁口氣,他錯了嗎?
※ ※ ※
晚上,飯店套房,電話準時響起。
她在電話那邊格格笑。「小朋友,說故事的時間到嘍!」
房間黑暗,譚隱之躺在床上,耳朵貼著電話。窗外,看得見霓虹,他彷彿已看到那張笑臉。
他翻身側躺,左肘擱在頸下。「今天要說什麼?你還有故事說啊?」他的聲音飽含笑意。一天說一個故事,總有說完的時候吧?
她朗聲道:「安徒生童話說完,說一千零一夜,一千零一夜可以一夜一夜講,講三年多哩!」她說的情意綿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