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頓住步伐,遲疑地回過頭看她。
見他停下腳步,她沒多浪費一秒去理會身上的傷,用了她所能發揮的最快速度,掙扎著撐起身子跑向他,軟膩小手牢牢將他握住。
「你要去哪裡?我陪你。」
溫軟的觸感纏握住他,像也同時扣住了他心口的某樣東西……
像要掩飾什麼,他狼狽地吼她:「誰要你陪!」
「可……可是……」一向帶笑的小臉,首度湧現無措。
她知道他不要她陪,但她想陪他呀,如果他就這樣跑掉,再也不回來的話,那怎麼辦?
「你……不要不見我好不好?我、我怕……」
「有什麼好怕的!」他的口氣更加惡劣,但是如果她有特別留意,也許會發現,那其實是為了掩飾他同樣無措的情緒。
一向看慣了她愉快的笑顏,無論他如何惡聲惡氣,就是無法動搖她執意的癡纏與甜笑,所以他才會更加惱怒;可是一旦她真的被他給惹哭,他又覺得心裡頭怪怪的……有點慌。
「怕——再也看不到你。」她低聲嗝儒。
胸口像被什麼給撞了一下,為了駁斥那難以理解的反應,他神色僵硬,口吻更僵硬地道:「看不到最好,誰要讓你看!」
甩開她的手,這一回,不是為了厭惡,而是單單純純想逃開那些無法自主、陌生得令他發慌的情緒。
「韜,不要走——」她扯住他。
「你走開!」
「不要!韜,你讓我跟著你好不好?」她急著更加扯緊他,死都不放。
「你煩不煩啊!」他蹩著眉,企圖再次甩開她。
「我——」
揪扯中,誰也沒留意他們已不自覺地來到路中央,等到她發現時——
才剛誓死也不放,下一刻,她卻主動鬆了手,而且用盡全力,將他往旁邊一推!
驚心動魄的碰撞聲響起,伴隨著驚呼,以及玻璃碎裂聲,一道小小身子拋飛而出。
他傻住了,有一剎那,腦海是空白的,完全無法接收眼前的訊息,然後,一股無形的力量壓上胸膛,窒息般地令他喘不過氣來。
「韜——」她強撐起眼,無力地低喚。
他無意識地奔向她、抱起她,微微啟口,卻只是無聲的暗啞。
他很想回應,但,是誰掐住了他的喉嚨,為何他發不出半點聲音?
著了慌地他雙手拚命地拭著她滿臉的血水,努力想找回記憶中的清甜女孩。他記得她好美、好美的,不論何時何地,總是優雅得像個小公主,但現在,她髮絲凌亂,渾身髒兮兮的,好醜,一點都不像她……
眼前的人一定不是她,不是她,對吧?
「好痛!韜,救我——」破碎的呢喃,飄入他空茫的腦海。
痛!
是的,痛!
錐心的痛,狠狠劈進赤裸裸的心坎,是她的痛,也是他的。
兩顆清淚,跌落她臉龐——那是他由心底流出的血,透過眼眸淌出,是透明的,與她由身體流出的血,是紅色的——融為一體。
在閉上眼之前,她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幕。
第一章
「小憐——」
他發狂地嘶吼、用盡了肺腔的空氣,聲嘶力竭地喊出了內心的懼駭。
掙脫幽闃無邊的黑暗,他赫然睜開了眼。
夢!
只是一場惡夢罷了!
他坐起身,不住地喘息,點點冷汗由額際冒出。
然而——
環住顫抖的身軀,嚴恆韜痛苦地閉上了眼。
這不是夢!他心裡比誰都清楚,這從來就不是夢,它曾經在他的生命中,血淋淋地上演過,就在他的面前!
我怕——再也看不到你。
看不到最好,誰要讓你看!
清晰的對話,歷歷如昨,一字字敲痛了他的心。
他沒想到,這句賭氣的話語,竟成了他對她最殘酷的詛咒,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!
是他!就只為了救任性叛逆的他,她犧牲了美好的雙眼,從此,再也看不見他,看不見世間萬物。
日復一日,時間不曾沖淡這段遺憾悲劇,整整十四年,它只是益發鮮明地鐫鏤在他的骨血,一天比一天更加地深刻,剜不去,刨不掉。
他毀了一個原本可以擁有美好人生的女孩,這輩子,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!
即使,她不曾怨怪他一句。
「小憐……」沉痛地低響,不自覺逸出唇畔。
由於太過沉浸在自身的情緒衝擊中,所以當他稍稍回過神,留意到不該屬於房內的微弱光亮時,有著短暫的錯愕。
「誰?」他仰起頭,看向虛掩的門扉。
「韜,是我。」宋憐低低回應,以她慣有的溫柔語調。
她就站在門外,一襲不染纖塵、輕柔雪白的睡衣,讓人第一眼看上去,很容易恍惚地起了錯覺,當成是跌落凡塵的飄逸仙子。
見她輕緩移動步伐,他本能地想扭開床頭的燈,以免他慣於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的習性,會令她絆倒或受傷。
然而,伸出去的手,很快地又僵在半空中。
有什麼差別呢?她的世界,早就是一片黑暗了,這燈開與不開根本沒影響,為什麼十四年來,他就是無法習慣、無法接受?
是心底仍抱著微小的冀求吧?不願認命、不願相信她的人生真的只剩下一片黑——
所以,他也總是將自己放在黑暗裡,而且是那種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。
是自小延續下的習慣?還是潛意識裡,他想陪著她,想體會她的心情,想知道什麼也看不見的她,究竟有多深的愁與怨?
踩著沉穩的步伐,她走向床邊,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伸手迎向她,將她安置在身邊,那動作出奇地溫柔,像在呵護著易碎的珍寶。
「這麼晚了,怎麼還沒睡?」就連說出口的話,都輕得怕嚇著了她。
宋憐淺淺一笑:「我聽見你在喊我。」
整棟宅子的隔音設備極好,他就是喊啞了嗓子,她都不可能聽得到,一定是房門沒關好!
擾了她好眠,令嚴恆韜懊惱地蹩起眉頭。
儘管他不發一語,靜得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,宋憐仍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心情:「又做噩夢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