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一靜靜地看著老張越來越沉默。他知道他們說老張是上了阿玉的大當了。他們恍然大悟的說:難怪阿玉,還這麼年輕,長得也還過得去,卻願意嫁給老張這樣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老芋仔,因為她是個偷人的寡婦。
他剛回到老張家裡的時候,老張對阿玉很好,阿玉對老張也服侍得很周到,可是現在他們兩個幾乎不說話,老張每天都很晚才回家,一回家倒頭就睡,也不管家裡是不是有什麼事。他對阿玉不聞不問,人卻越來越憔悴。
他不喜歡這種情況,阿玉其實是很可憐的,街坊鄰居幾乎沒有人肯理她,他們都喜歡老張,覺得她這樣欺騙了老張是很可惡的行為,更何況她還是個寡婦,居然懷了孩子,這更證明了她不是個好女人。
初一不知道阿玉到底是不是好女人,他只知道老張很喜歡阿玉,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人囉哩囉唆的,老張和阿玉還是會像過去一樣和和氣氣的在一起。
「老張,你是不是不喜歡阿玉姨了?」
老張低著頭,今天的生意很清淡,沒什麼人來擦鞋,天色已經晚了,他們應該收拾東西回去了,可是他卻一點回去的慾望都沒有。
初一輕輕地拉拉他的衣袖。「老張……。」
「我沒有不喜歡阿玉。」老張悶悶地回答。
「那為什麼你最近都不理她?她一個人很可憐。我還看見她一個人半夜偷偷的哭。」初一有些替阿玉抱不平。「你為什麼都要這麼晚才回去?回去了也不和她說話?」
「你不懂。」
「誰說我不懂?」初一神氣地坐在他面前。我知道你是因為小林叔叔和阿金婆他們說的話才這樣子的,他們說阿玉『討客兄』,說她不是個好女人,就和我阿媽一樣。」
老張抬起眼,無奈地看了初一一眼。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解釋才對。阿玉和他的母親是不同,至少對他來說是不同的。
初一的阿媽再怎麼壞都和他沒有關係,因為她不是他的老婆,可是阿玉不一樣,阿玉是他名媒正娶的妻子,一個男人結婚不到三個月就戴綠帽子,這對他來說是何等的恥辱。
「阿玉姨快要生孩子了對不對?」
他點點頭。
「那個孩子和我一樣都不是你生的。」
老張訝異地看著初一。「你知道這些做什麼?這和你沒關係。」
「有什麼不一樣?」初一搖搖頭,相當不以為然。「我也不是你生的,可是你還是對我這麼好;我阿婆不是你的太太,可是你也對她很好,那阿玉是你的太太,為什麼你反而對她這麼不好?」
他被初一似是而非的想法弄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初一還小,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「面子」、「自尊」——「反正就是不一樣。」
初一瞪著他,實在想不出這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。「你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。」
「我當然知道。」老張忍不住痛苦地嚷了起來:「她是我的老婆,我們結婚還不到三個月,她的肚子就大了,她根本是懷了別人的孩子才嫁過來的。你知不知道別人說得有多難聽?雖然我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,可是我也是個男人,這種事我怎麼受得了?」他嚷著,將心裡的痛苦發洩出來,可是對著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又有什麼作?他根本不會明白的。
初一想了幾秒鐘,似乎有點明白這其中的差異,他安慰地拍拍老張的手。「可是你已經娶了她了,阿玉說她沒有娘家,她是從她以前先生那邊嫁過來的,那現在你要是不要她,叫她要到哪裡去?」
「我沒有說我不要她。」
「可是你不理她。」
老張搖搖頭,澀澀地笑了笑。「初一,很多事我說了你不懂的,你不要管這些事了好不好?」
他只能點點頭,因為他的確是不明白這這種恩怨的——直到不久之後,他才知道原來這種恩怨不只是他們大人之間的問題……
半年之後,阿玉生了一個男孩子,取名字的事老張沒過問,阿玉替這個孩子取的名字叫懷恩,張懷恩。
那時候,初一讀小學一年級下學期。他開始打架,剛開始無論老張怎麼追問,他都堅決不肯說出打架的理由,到後來人家的家長找到家裡來,他才知道原來初一打架是為了他。
能讓初一生氣打架的理由只有一個,孩子們取笑老張。
「他們說你的壞話,我受不了才會打他們的。」初一跪在地上,倔強地回答。「我才不要向他們認錯,我又沒錯,如果我去取笑他們的爸爸媽媽,他們還不是一樣會打我。」
.「再怎麼樣也不可以打架。」老張心痛地說著,他知道終他這一生,他都擺脫不了這種被譏笑的命運了。人的同情心很少,可是記憶卻很清楚,他們不會繼續同情他,但卻會永無止境地取笑他。「你起來吧。」
初一帶著滿身的傷痕站了起來;他看到老張臉上的表情,終於垂下眼。「對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……我只是忍不住……」
「沒關係……」老張苦笑地將初一拉到跟前,細細地察看他身上的傷口。「以後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,有什麼事去跟老師說好了。」
初一點點頭。老張這些日以來老得好快,原來烏黑的頭髮一下子白了許多,人也憔悴了。他和阿玉的情形並沒有轉好,最近阿玉常常出門,一出去就是一整天,鄰居們的閒話更多了。
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,看到老張這個樣子,他的心裡好難過。
老張替他的傷口上藥,淚水在他的眼裡聚集。初一的日子並不比他好過,他們取笑他的同時,也不會忘記初一的出身,他想過要離開這個地方,只是不知道帶著初一應該到什麼地方去?
這間房子賣不了什麼錢的。擦鞋這一行也只有在台北還可以混口飯吃,其他的地方不夠繁榮,怎麼會有人想要擦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