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蘭垂著眼點點頭。
初一示意傭人去收拾溫太太的東西。「等你媽媽準備好,我們就送她去療養院,那裡的環境很好,你可以自己去看看——」
「我不想去。」似蘭搖搖頭打斷他。「我相信你會做最好的安排。」
初一一愣,他沒想到她會拒絕和他一起去。「你當然要去。」他立刻脫口而出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——」他絞盡腦汁。「因為——因為你不去的話,誰在車上照顧她?我不能一邊開車一邊照顧她。」
「你有司機。」
「他今天放假。」
似蘭疲倦地閉了閉眼。「阿秀可以跟你一起去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初一看著她,她的眼眶下面一片漆黑——他終於放棄地歎口氣。反正來日方長,何必急在這個
時候?「那好吧。我帶阿春一起去,你在家裡好好休息等我回來,我——」他想了想,又覺得說了也是多餘的,於是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。「你好好休息吧。」
送走了初一和母親,溫似蘭立刻衝進自己的房裡收拾東西。
她站在窗口看著緩緩駛去的車子,淚水不由得盈滿眼眶。她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?這裡還有什麼理由讓她留下?
她作夢也沒有想到再和初一見面竟然會是這個樣子,她以為這一生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自己朝思幕想的他了,可是命運卻又將他們拉在一起。
為什麼?她真的想知道命運之神究竟想試煉她到什麼時候。如果他們相愛有錯,那麼當初就不該讓他們相遇,如果他們相愛沒有錯,那麼為什麼要她接受那種分離的悲痛?如果她注定了今生無法和啟己相愛的人在一起,為什麼初一又要回來?
這一切她都不明白。她痛恨這種諷刺、可笑的安排。
當初她沒有勇氣忤逆自己的雙親而背叛了他,她已經遭到報應了,看看她的婚姻、看看她的一生——呵——還不夠嗎?
她怎麼還能像過去一樣去面對初一,她當年沒有勇氣而背叛了他,現在她已經離了婚,是個被十年歲月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殘敗女人——對著鏡子,她幾乎已經不認識自己了。
她早已不是當年的溫似蘭,她變了變得連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自己。
她已經太累了。累得無能再把自己變回當年的樣子。那是不可能的,現在的她什麼都不是。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女人,一個除了任由命運擺弄之外什麼都不能的女人,她不能再面對初一——
「小姐?」老傭人訝異地走進她的房裡。「你在做什麼,為什麼要收拾行李,你要去哪裡?」
「不知道……」她艱澀地笑了笑。「總會有地方可以去吧?」
「不行啦,要是林先生回來看不到你,他會生氣的。」老傭人顫巍巍地將她正在收拾的行李拿出來。「你不
是很喜歡他嗎?那時候為了不嫁給那個秦先生,還好幾天不吃飯差點死掉。現在你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,怎麼又要走?林先生對你那麼好。我看了好替你高興,你苦了
十年了,終於是會出頭天對不對?」
「你不懂……」似蘭搖搖頭,她已經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「我是老,可是還是很『精光』的,你不要以為看不出來,林先生和你互相有『愛意』,你——小姐。」似蘭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,提了行李便往外走。
「小姐。」老傭人苦苦阻攔著。「你不可以走,聽
我的話沒有錯,你……小姐。」
似蘭打開門走出那個家。在門口,她定定地看著自己成長的地方——這裡已經不屬於她了,人海茫茫……
她——居然連個投靠的對象都沒有。
口 口 口
溫似蘭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。這幾個月,他幾乎把整個台北市全翻過來了,卻一點消息都沒有。
初一茫然地走在街頭。她能去哪裡?高中沒畢業就嫁人了,嬌生慣養的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朵名副其實的「溫室蘭」她能做什麼。
可是她卻每個月都寄錢到迪化街那個家去,每封信上說那是付她母親療養院的費用的。她哪來的錢,外面的世界她明白嗎。她真的能在那種世界裡生存。
信封上的郵戳是台北的,他請了一大堆徵信社出去找還是沒有消息,似蘭就像突然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。
她寄的錢越多,他越是心驚膽戰,那些錢是怎麼來的?
他的心裡明白,可是他怎麼也不相信似蘭會去做那種事。
他不信,打死他也不信。
「喂,少年仔。」突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一條偏僻的小巷道,一時之間竟然認不出那是什麼地方,他盲目地走著,走到什麼地方來了。
「少年仔。」一個女人的聲音吸引住他,他四下找尋卻沒看到人影。
「誰?」
「這裡。」女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,一出現便匆匆忙忙地拉住他往陰影中躲。「過來過來,要不要?」
「要?」初一莫名其妙地。「要什麼?」
「三千塊。」女人壓低了聲音說著,比比手指。「很便宜了哩,今天還沒做到生意,你要是要的話,我還可再算你便宜一點。」
昏暗的光線中,初一愣愣地注視著眼前不時遮遮掩掩的女人——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她?
「怎麼樣啦?」女人不耐煩地問著,一副很忙的樣子。「要不然這樣,算你兩千,好不好?好就走。」
他突然明白這只流鶯——一隻已經年華老去的流鶯。
「一千五,一千五好不好?不能再殺了,我是看你年輕才算你這麼便宜的,要是別人我才不要。」
初一突然將她遮掩的手拉下來
錯暗的光線中兩個人都愣住了。
「你——」她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人——
初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那竟然是他的母親。
她老了,老得很快,很驚人。那張臉上塗滿了胭脂水粉,卻仍掩不住她那驚人的蒼老虛弱,她那隻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,因為長年泡在酒精之中,所以不停地顫抖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