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一陣子,千夕抬起頭來,唇邊宛然有血痕,那樣子本應很可怖,但是看在通微眼中,卻是很可愛,柔聲問:「夠了嗎?」
千夕變得鮮明而清晰,就像一個真正的,十五歲的女孩,衣袂在夜裡飄,似乎真正會帶出風聲一般。她點頭,卻似乎有點想哭,淚水在眼睛裡滾來滾去。
通微吃了一驚:「怎麼了?」他柔聲問。
「我不想,不想吸通微的血,不想吸血。」千夕用衣袖擦眼淚,忍不住抽泣,「我不想做……怪物……」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看著他,「就算重生為妖,也都是要吸血的,是不是?」
不忍心她為了這個而痛苦,卻也不忍,明知道不可能而騙她,通微靜了一會兒,才回答:「是的。」
「我不想吸血……」千夕抽泣,她擦眼淚的樣子像個孤然無助的孩子,被人遺棄的小可憐。
「你是不想吸血,還是不想和我在一起?」通微低聲問。
千夕一震,迅速抬起頭來,擦掉眼淚:「我不哭了,不哭了。」她含淚帶笑撲過來,「我什麼也不怕,就算是要吸血,我也跟著通微一起活下去!我說要陪你到老!」她突然靜了一下,低聲問,「通微,我有沒有對你說過——」
「什麼?」通微問。
「我不只要陪你到老,還要,陪你到死,」她柔聲道,「我現在什麼也不怕。」
他微微一震,用手掠開她額前的零落髮絲,心道——我曾經,答應過等你長大,就娶你為妻,卻怎知,如今你是再也不會長大了,「等你重生為妖,我就娶你。」他低聲地,很輕微地,也不容反駁地道:「我不管你有沒有長大!」
不是不管,而是,你明知我不可能再長大,我永遠只能停留在十五歲,因為我在十五歲那年就已經死去,但是你卻願意娶一個永遠都不會再長大的,化身妖怪的女孩。千夕淚珠瑩然,只低低地叫了一聲:「通微!」
通微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,安靜地把她抱在懷裡,像是對著非夕,卻又更加溫柔。
恐怖的厲鬼的黑夜,卻是一片,令人心醉的纏綿溫柔。
良久。
才聽見千夕輕輕地問:「你得到了那些魂石,為什麼,不早早讓我出現?而要復生半個我,讓我平白鬧那麼多笑話?」
「我害怕。」
「害怕什麼?」
「我害怕,你復生之後,我就會消失,我害怕,你找不到我會難過的。」通微安靜地道。
千夕無語,過了好一陣,才聽見她用哽咽的聲音笑道:「你當你的魂魄是狗皮膏藥,把我的魂魄補了起來,自己就不見了嗎?」她這樣笑,還故意笑得很大聲。
通微陪著她笑:「可是如果沒復生半個你,我做夢也想不到,有一天,我做了一回人家的娘。」
千夕登時語塞,說起她是非夕的那一段,她就滿臉發燒:「那是你把小孩子教壞的!」
「誰讓你男女不分,看見了我,還是堅持要叫娘?」通微拿住了她的把柄,那把柄,就是非夕。
「難道你要我管你叫爹嗎?」千夕跺腳,「我的魂魄,的確是依據著你的魂魄重生的,我本應依附著我的屍骨,現在重生之後只能依附你的靈魂,你的靈魂對我而言,就像我的屍骨一樣重要!非夕她……她什麼也不懂,當然要叫你娘。」
通微低笑:「好啦,爹也好,娘也好,我不計較,我現在只計較,你什麼時候叫我相公而不是爹娘。」
相公?千夕臉上一紅:「難聽死了。」
做夢,也未曾想過,她這一生死去之後,依然有機會對著一個人說及婚嫁、孩子和爹娘。無論,這一切的夢,是不是只停留在眼前,至少,她此生,也像很多很多女孩子一樣,幻想過幸福,希望著將來,
天,在逐漸變亮,太陽,快要出來了。
——***——
太陽快要出來了。
通微閉上眼睛,像對著非夕一樣張開雙臂,微微一笑:「進來吧。」
千夕輕輕地飄過去,在融入通微的身體之前,輕輕地,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,然後徹底地潛入了他身體深處,通微甚至可以感覺到,她在潛入他靈魂深處的時候回眸一笑,無限溫柔。
通微打開窗戶,把窗沿上的鮮花放好,然後對著天色望了一眼低聲道:「千夕,要看日出的話,要自己掙出來,我不懂得要如何把這具身體讓給你。」
「我會努力的。」千夕低聲道:「看到了太陽和白天,會給我更多的勇氣吧。」
通微點頭,此時天空已經破出了霞光,「來吧!」他閉上眼睛,幾乎是立刻,靈魂深處傳來一陣掙扎,比非夕那天懵懂地要佔據他的身體還要痛苦,像要從他體內生生撕裂什麼不可分割的東西。剎那之間,他就感覺到什麼叫做凌遲。微微咬牙,他運上靜坐調息的禪定功夫,努力什麼也不想,他知道,如果他感覺到痛苦,千夕一樣感覺到痛苦。一剎那之間,一片黑暗,像墜入了什麼無邊無際的地方,黑暗得連星星都看不見。
慢慢睜開眼睛,映入眼簾的,是一片霞光,不是星光,不是月光,是白天,白天的朝霞!
千夕站在窗前,日出的霞光,照得「他」滿身金黃橙紅,在背後拖著長長的影子。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前天空中,那一片極度的黑暗中破裂開的光,就像她剛剛從極度的黑暗裡出來。那雲層間出來的極燦爛極犀利的光,像金子鑄成的一樣,雖然無形,卻燃燒著最堅強最有力的生命啊!對於所有已經死去的東西,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之光。
奢望,是奢望!不知不覺地有淚掉落在手背。她在死去那麼多年以後,居然再一次,看見了——陽光!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,從濃密黑暗的雲層裡出來,看著它把旁邊陰暗的濃雲照成了朝霞,直到看到了不能再正視它,她才茫然用手去攔,抬起手來,才知道過去的五年不是噩夢,這隻手不是她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