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歆見他說得痛苦,她自己的心裡也一樣壓抑著一分說不清的感覺,臉上和藹的笑容竟然有一時一刻維持不住,她來不及掩飾地冷笑了一聲,「你相信我,我就必須要對你忠誠?岐陽公子,這是哪一門哪一派的道理?我神歆只是一個女人,一個什麼也不是,什麼也沒。有的女人,到處都要求我忠誠,人人都喜歡相信我,人人都要求我不可以讓他們失望,否則就是我罪大惡極,罪該萬死!對不起,我神歆沒有這樣的能耐,」她冷冷地看著岐陽,近乎「挑釁」地看著岐陽,「我做不到。」
岐陽看見她眼裡幾乎是「受傷」的神色,勉強忍耐下他本來已經煩躁得快要爆發的脾氣,深深吸了口氣,「誰要求你忠誠?名醫山莊?那一群老頭?」
「那不是一群老頭,」神歆這一輩子沒有在人前說這麼多這樣的話,但是她在這個男子面前,卻突然有一種冰冷的譏誚和衝動,一句一句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,「他們是我的授業恩師,是養育我長大的親人,是給了我今天名望地位的——神。」神歆說的最後一個字分外苦澀諷刺,「你怎麼能不對神忠誠?你對神忠誠之後,你還有什麼可以剩下?你還有什麼可以去忠誠別人?你知道忤逆神的下場嗎?」她瞪大眼睛看著岐陽,近乎是瘋狂空虛的語氣,「那是罪孽,罪孽——」
岐陽心裡一陣發涼,他想也未想,就把她攬進了懷裡,要開口,卻突然喉頭發澀,無話可說,只是緊緊地抱著這個全身一點肌膚都不露的,把自己包得扎扎實實的小女人,拍了拍她的背。
神歆的苦澀,是一種如此沉重深刻的痛苦,他不是神歆,他承受不起,因為看見她瞪大眼睛說出「罪孽」,心裡的膨脹翻滾已經到了極限,不做一點什麼,他會大叫出聲來的!
否則,無法發洩那個從她身上感受而來的,壓抑了十多年的彷徨、迷惘、與不甘!
他明白的,那是可以把人逼瘋的疑惑,是日日夜夜徘徊不去的罪孽!
被托付著希望的人,掙扎著自我與沉淪的苦,苦苦地壓抑,而依然成了一個被希望著的女人——他抱著她,突然之間,是一種希望,希望可以補償她這麼多年的痛苦,抱她,抱到心底最深處去!
她猛地一下掙開了他,眸子裡混合著不可置信的神色,像是不相信,他會這樣一把抱住了她。
岐陽呆呆地看著她,也沒有感受到她的震驚和不可置信,他突然語氣怪異地說了一句:「當神開始傷害供奉它們的人,神,就變成了鬼怪,信神的人,就變成了祭品。」
神歆不懂,她依舊震驚在他現在顯得無比光亮燦爛的眼神裡。
「你,叫做『神歆』,」岐陽很少這樣歎息,就像一個遊戲者,在遊戲人間的時候,偶然憶起了自己年少的迷夢,憶起了當年也曾唱過詩,彈過琴,相信過愛情,「神,就是你的主,歆,就是享受。神歆,你是打從出生起名開始,就被人計劃好了要當做祭品的?」他的眼神很深邃,難得顯得不陽光不輕浮,「神享受的東西,你甘心嗎?又或者,你本是——心甘情願?」
神歆的眼光無法從他如此深邃的眼神裡掙脫,她沒有想過,這個看起來如此乾淨單純的男人,其實也蘊含著他深沉與成熟的一面,似乎,也曾經經歷過許多許多的——幻想與幻滅。
「我——」她低低地說出一個字,便沒再說下去。
「你覺得困惑,便是因為你還是不願意做祭品的。」岐陽的深沉,深沉得並非是穩重,而是一種靈性,他決非那種心裡有千百種心機而面上不動聲色的人,但是他靈性,他敏感,他清清楚楚感覺到神歆心裡很多不為人知、不願承認的掙扎與叛逆。
他一向很浮躁,但是他其實很有靈性,也曾經追求過許多天真與浪漫的東西。他現在隨隨便便滿不在乎,但他也曾經不隨便過,很在乎過,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,他也曾經很認真地喜歡過某個很純很純的女孩,也相信過天長地久的承諾,只不過因為太年輕便經歷過太多,所以他早早變得浮華,變得吊兒郎當,變得隨隨便便,因為若是太在乎,就一定是被傷害了。
而神歆,豈非就是一個「太在乎」的偏執的女人?
「祭品?」神歆向後微微退了一步,「我不是祭品。」她深深吸了口氣,試圖要微笑,卻笑不出來,「縱然是,也是被人羨慕的——奢侈品。」
岐陽沒有想過,一個古代的尼姑版的女人,會這樣「試圖微笑」地,用這樣柔軟的口氣說出「奢侈品」這三個字來,然後笑得這樣和藹,這樣柔,這樣認命的語氣。
「你本也是不願意做奢侈品的,是不是?」岐陽低聲道。
神歆搖頭,她轉過頭去,不敢再看岐陽的眼睛。
岐陽放手,這個女人,已經對她自己,壓抑得太深太深了。
自認罪孽,而不敢救贖,除了作為奢侈品,那麼,哪裡才是她的支持和堅持下去的希望?
一個自認是「奢侈品」的女人——他一向自知不是容易感動容易感慨的人,卻真的,深深地被撼動了,因為他知道她不是在作假,她說出「奢侈品」這三個字,那是多麼困難,多麼罕有的事情——她太內斂,有太多太多的感情,她壓在心裡,不說,不說,然後就一層一層,化成了沉積,變了色,失了感覺,成了石化的外殼。
「我——不說了,你不必——怕我。」岐陽放軟了口氣,試圖要笑地聳聳肩, 「我們只不過在——救人,不是——不是——」他試圖要說出個「不是」來,但是說了半天說不出來,尷尬地一笑,「不是其他。」
神歆也牽動嘴角,算是笑了笑,「嗯,時間差不多了,我點醒白公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