察覺到母親話中流露的疲憊,堂兒退開一步,用力抹光波水,見腆抬眼。
「堂兒會照顧自己的,娘儘管放心。」他濕亮的眸子無怨無惱,只有深深的愧色與體諒。
常卉娘想哭,卻噗哧地笑了。
她的堂兒很貼心呢,幾乎是太貼心。老天爺,您這不是造孽嗎?何苦讓她生下了堂兒,才奪走夫婿呀?
她該如何是好,這樣的好孩子,也不能令她對紅塵產生絲毫眷戀,她該……如何是好……
「老爺近來時常稱讚你呢,說你天資過人,沉得住氣,是不可多得的將才。娘本以為咱們母子倆能進宮家為奴是天大福分,萬萬想不到老爺喜歡你,竟讓你和二少爺一塊習字、練功。」宮老爺之於冉家及她的恩情,常卉娘無一刻或忘。「宮家人分文不取,將沁山借給咱們家狩獵已有數代,所以咱們家能夠是雲陽叫得出名號的獵戶。若不是……」她情難自持,很不想卻還是紅了眼,只為那顆死去的心。「若不是你爹病逝,放咱們孤兒寡母的不便獨居在山間,娘又無騎射的好本領可以教你,你該也是……也是自由奔走在山林以狩獵為生,像你爹和冉家所有先人一樣,日子過得雖清貧卻足以溫滿,便不會受罪,覺得委屈。」
淚水沉沆的就要落下,常卉娘倔臉向牆,拎手絹輕輕抹著。
堂兒慌了神,實在不明白母親今天為何特別奇怪,一下子生氣,一下子落淚,肯定是氣他不乖,打了少爺吧?
「娘……孩兒知錯了,請娘原諒孩兒。孩兒不會再和少爺打架了,再有比試也會讓著少爺,孩兒……孩兒只求娘別傷心。」
常卉娘一怔,笑出淚來,「與你無關,是娘失態。」
人世閒有著許多由不得人的無奈;因為有私心,有取捨,於是便有了無奈。
「娘……」堂兒擔心。
「老爺對咱們家的這份恩情,你千千萬萬要記在心上。老爺若決定收你在身邊,必會對你很嚴苛,往後會有一段日子比現在苦上許多。為了爹娘,你要忍著點,知道嗎?」怎能不傷心,她終於明白,她的感情已隨親愛的夫君逝去,無法再愛任何人,即使那人是她的骨血,也不能夠。
「娘,孩兒可以吃苦的,娘不要哭呀。」
常卉娘還想說什麼,身旁的嬰兒這時欠動著身子,雙手不安分地掙出錦被。嬰孩嘴巴動了動,突然放聲大哭,害得背向她的堂兒冷不防嚇了一大跳,急忙轉身查探究竟。常卉娘抱起嬰孩輕輕搖著,見兒子眼睛瞪大,一臉呆愕,忍俊不住失聲笑出。
「娘,小姐……怎麼突然哭成這樣?」
「可能是受驚了。前天阿菊粗手粗腳嚇著了小姐,這兩天她睡不好,吃得少,才會鬧成這樣。身子不適的嬰兒都這樣,你像小姐這麼小的時候也一樣。壓壓驚就會沒事,別怕。」
他也曾像她這樣鬧過?母親低聲下氣拍哄著嬰兒,鬧得正凶的嬰孩非但不理,反而變本加厲哭得天地變色,堂兒難以忍受地皺著鼻頭。
「娘聽六小姐的奶娘說,她是所有小姐裡面算是比較好帶的了,不怎麼膩人也不怎麼愛哭呢。」常卉娘溫柔的眼忽然瞥向窗外。
怎麼瞧也不覺得這愛哭的娃兒乖巧,堂兒被她哭得有些煩。
「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你幫娘看著小姐一會兒,娘去隔壁王大嬸那兒,看看她還有沒有壓驚符。」別具深意看了他一眼,她不等他回答,逕自將嬰孩放回床上。臨下炕前,她突然緊抱了他一下,含淚低語:「你莫怪娘。」
「這,娘……」堂兒錯愕地瞪著遠去的娘親,又呆愕地瞪回來。
嬰兒喉嚨一扯便不知道要停似的,號哭不休,聲音宏亮且拔尖,堂兒僵在炕邊不知所措。眼巴巴乾瞪半天,哭聲有增無減,他無助地爬上炕,端身坐在嬰兒身側。
她的臉好紅,不……不要緊吧?他來回張望門口,一臉慌亂。
嬰兒哭了好半晌,吵人的哭聲逐漸沙啞、靜默,就在堂兒慶幸的才要鬆口氣,她卻又以驚人氣力淒厲地號哭起來,哭得他灰頭土臉。娘……娘怎麼去了那麼久……
「噓,乖乖,你不要哭,娘等會就回來了。」他好聲好氣想幫她擦淚,手抬突然被胡亂揮抓的胖手握住,心頭一陣震湯。
小姐的手好軟、好好摸……堂兒著迷似的伸指觸了觸,誰知竟把嬰兒雪白的手腕碰出豆大污漬來。
糟了、糟了!他小心翼翼將指頭抽出,想下炕找乾淨的布幫她擦淨,嬰兒的號哭聲慚歇,一雙汪汪波眼半垂下,似乎是累極。
堂兒坐回身子,不敢動,生怕不小心驚擾了她,又惹來另一波災難,麻煩可就大了。
窗外將一切看在眼底的兩人,表情各異,心思亦不同。
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收手在後,似乎這幾眼已夠看出什麼,移步出破敗的院子,神色一如來之時,安適自得卻也瞧不出心思。「卉娘,你真下定決心了?」
「堂兒往後請老爺多擔待、費心了,老爺的恩惠卉娘謹記在心,無一刻敢忘。」尾隨其後的常卉娘,安然說道。
「日子挑好了?」
「下個月初八。」
「你真捨得?」
「難捨能捨,來得亦去得。」她泛出一抹超然的笑。
男子冷銳的眼神閃過什麼,「呵呵,你塵綠既了,心無俗念,我這凡夫俗子再多舌勸阻,倒像拂逆天意,造了業障。安心去渡化你的世人,試兒禮後我會議沃堂搬進來,有什麼托要說的,趁這兩天吧。」
「多謝老爺,卉娘必會不時幫老爺及大家祈福。」她美麗的臉祥和寧靜,再也無慾無求。
卉娘的心已然出塵……
交談聲漸漸遠去,一名著淡黃錦衣的白皙男童,從小巷另一頭氣急敗壞地衝進院子。
咱!半合的木門被他一腳踹開,撞出轟天巨響。
「該死的冉沃堂,快些給本少爺爬出來!」宮家二少氣勢凌人地吼進屋,一眼看到炕上那個回頭瞪他的人,眉頭惡狠狠一橫,不由分說的衝過去將堂兒拖下炕。「你這狗雛種、烏龜王八蛋,你好大膽子,竟敢瞧不起本少爺。咱們的內功心法尚未比試,誰許你中途離席,還不快給本少爺滾回武場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