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和尚不過八、九歲年紀,穿的僧袍還蓋住了腳,右手握著一支小竹筆,也在那紙上寫了「少林寺」三個字,字小如杏核,彎彎曲曲,像螞蟻爬。
兩人互指對方寫得難看,到最後還大聲吵丁起來,見著皇上來,忙拉著他來評理。
玄燁看了看,心中覺得可笑,先對老的說:「你字大如犬,筆劃不周,粗陋!」
在小和尚得意地笑著臉時,他又對著小的說:「你字小如豆,筆劃歪扭,太醜!」
這時,小和尚跑入院中,拿出一支足尺湖筆,遞給玄燁,不服氣地道:「那您說說該怎個寫法?」
老和尚也在旁起哄,「是呀,是呀!寫個樣子讓俺服氣!」
玄燁接過湖筆,蘸飽松煙徽墨,在地上鋪的另一張如匾大的白紙上,刷刷刷寫下了「少林寺」三個大字。
他剛寫完,寺內外突然湧上八九百個和尚,雙手合十,躬身高呼,「謝萬歲!謝萬歲!」
玄燁笑了笑,知曉寺僧智賺御筆,也不計較,大大方方在匾上蓋了枚方方的御印,那字揮灑淋漓,莊重正大,之後傳世多年。
在寺內用完午齋後,玄燁與敬齋獨處,他笑了笑問道:「大師!與您暢談後,知曉您是個樸實人,今早您在山門外求字的這一招,該是另有高人指點吧?」
敬齋不得已,惶惑地將那隱士的事情告知了皇上。
「方丈不用擔心,」玄燁淺笑,「朕自認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,只是,方纔你說的這位艾居士,朕倒想會會。」
玄燁在午後踏上山徑,為了避免喧擾,他只帶了位武藝高超的扈從隨行。
轉了幾道山坳,突然兩個烽火輪似的影子猛地衝向玄燁,扈從急急正要擋下,卻讓玄燁給喝止,原來那不過是一男一女兩個娃兒罷了,撞著了他,既不喊疼,也沒道歉,像是極少見過生人在此山道走動。
男孩較大,該有五歲了,女孩兒還在吮著手指,怕只有三歲。
兩人俱是粉雕玉琢的清靈脫俗模樣,尤其是那男孩,倨傲的神情讓玄燁心頭一震,像是看見了個曾經讓他十分熟悉的影子。
「白髮老『拱拱』,」女孩兒本就咬字不清,加上又咬著手指,說起話來更加含糊,只是她的笑容燦亮極了,讓人由不住也想同她一起笑,「想找誰?」
「你們認得一位姓艾的居士嗎?」扈從發問。
「那是外面的人喊錯了,」男孩有股傲氣,「我爹說我們的姓氏是十分榮耀的,叫做——愛新覺羅!他叫我一定要以這個姓氏為榮,我叫愛新覺羅弘遠!」
「我叫愛新覺羅嬉籬。」女孩還是吮著手指。
玄燁卻已盈滿了淚,心頭震撼,久久不得平復!
孩子們帶著他來到一處紅磚房舍,屋子不大,沒有雕樑畫棟,卻很溫馨,前頭有個小小的曬穀場,上頭還曬著一些菜乾,庭院外雞鴨成群,養了幾匹馬羊,該是代步及取乳用的。
此外,門前有棵老槐樹,樹旁有顆臥牛石,石上刻了副棋盤。
「弘遠!你又帶著妹妹上哪兒去了?」
笑盈盈迎面而來的正是耿凌,雖已為人母,她卻未依俗盤髻,垂至腰際的柔軟青絲使她看來壓根就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模樣,見著玄燁,她呆立著,直至手上鐵盆滑下,「匡啷」一聲驚醒了她。
跪在地上,她急道:「叩見皇上,民婦……民婦……」
「還民婦呢!」玄燁趨前扶起耿凌,笑道,「該說是媳婦兒了吧!你這聲阿瑪遲了這麼多年,連孫子、孫女都已經幫朕給生下了呢!」
「媳婦見過皇阿瑪。」紅著臉,耿凌還是禁不住微有忸怩。
「兒臣胤佑叩見皇阿瑪!」
隨著聲音出現在玄燁面前的是他的愛子胤佑,跪在地上的他幾年不見,氣色更好,只是當年的叛逆不羈氣質已漸漸讓沉持穩重給取代了。
父子相望,四目相投,雖不出聲,千言萬語,似已道盡。
用過茶點,胤佑陪著父親在樹下對弈,只見胤佑取出的棋子竟然都是栩栩如生的石雕像。
有奔騰欲躍的馬,帶著骨輥的車,身披帥服的將,還有盔甲整齊的士,以及手持長戈的兵卒。
「雕得真好!」玄燁讚歎不已。
「山居歲月漫長,」胤佑淡然不經意,「打發時間罷了!」
擺好棋子,胤佑讓父親先下,玄燁「啪」地一聲,來了個當頭炮,胤佑卻不慌不忙,把馬跳起,走著走著,玄燁漸漸發現兒子棋路迥然不同於當年在皇城中的模式,人家都是丟卒保車,他卻丟車保卒。
胤佑的卒子爭著往前拱,過河就形成了連環陣,接著馬也蹬掉了玄燁的中炮,等到玄燁急急調兵遣將時,胤佑卒子已然兵臨城下,「啪」地一聲,「將」倒了玄燁。
輸了棋,玄燁倒也不怒,笑呵呵地直道再來一盤。
「阿瑪!胤佑原不該犯上贏您的,」胤佑淺笑道,「只是想提醒您,萬事民為本,卒者眾多,善用必勝。」
「可是那車縱橫直入,比卒力大勢威,何不用車呢?」
「阿瑪,車乃卒操縱,無卒可動彈不得。」
玄燁大悟,對兒子的智謀更添幾分佩服。「胤佑,以你這樣的人材,實不該在此埋沒。」
「阿瑪,各人有各人的份際,歸居田園,已達宿願,您身旁人才濟濟,只要您善加利用,又何須多個胤佑?」他淺笑,「別忘了您還有另外三十四個兒子!」
「是嗎?阿瑪有嗎?」玄燁喟歎,「只可惜都是些庸才廢物,連胤祁這皇太子都讓我給廢了,真正好的卻又全無野心。」他睨了胤佑一眼,不再多語。
晚膳後,玄燁同胤佑帶著兩個孩子在院中納涼。
執政多年,這是第一次,他有種倦極了的感歎。
「說來可笑,」玄燁對著夜空搖搖頭,「朕的阿瑪在朕幼時倦了紅塵入了佛寺,而朕的兒子也在壯年時便離了紅塵,寧可當個無慾無求的隱士,偏生就朕命苦,非要擔起這江山大業之責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