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說話,他聽著,偶爾點點頭是他惟一能給的回應。
他向來寡言且厭惡多舌的女人,可第一回,他竟然無力抗拒。
那甜軟的嗓音讓他忘了噩夢,忘了白晝的壓力,甚至,暫時忘了失估的痛苦。
「你將如何處置我?」良久之後,江歡突然半轉身支起柔荑托著腮幫子,趴在他身旁用著滿是期待的眼神問他。
如何處置?
江浩冷眉,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。
若依他原本的念頭,他曾想過將她扔到外太空,曾想過將她扔回亞馬遜,甚至,還曾想過將她埋到福德坑裡。
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,只要不是在他身邊就好,可現在,當他看見那張少了一角的照片,當他知道他們曾有過一段相似的記憶,曾共用過的一個父親,他突然發現,那些念頭都太過荒謬而不實際,即使,她原只是個他壓根就不想要的包袱。
「爹地死了,將我托付給你,雖然你們這兒不在乎多養個人,可我卻不能忍受自己這樣每天無所事事、飄來蕩去的生活方式,要不這樣吧。」
她雀躍著瞳子將小手放在他胸膛上,小臉蛋兒毫無顧忌地逐漸逼近他眼下,一股淡淡的少女馨香不斷在他鼻端徘徊,刺激著他突然變得靈敏的感官。
「浩哥哥,你幫我找個工作,讓我有點兒事做吧。」
江浩哼哼氣撥開了她的手,為了不想讓這樣一上一下近似曖昧的姿勢持續下去,他索性學她一樣翻身趴在床上,翻身後他才發現這樣孩子氣的姿勢竟然視野不錯,他戲見了窗外柔柔的星子和銀勻的月色,他突生恍神,有多久,他不曾如此好好看過月亮了?
有多久,他不曾有過任何孩子氣的動作了?
「工作?!你才十八歲能做什麼?」他淡淡覷著月芒沒有看她,「嫌沒事幹,過兩天我幫你找個寄宿學校,你去學點兒東西吧。」『
「寄宿學校?」
「是的;」他點點頭,「如果你嫌台灣的制式學習無法適應,那麼,瑞士、法國、英國什麼地方都可以,而若你想要近點兒的地方,我們江家在日本有不少產業,那裡會是個不錯的選擇。」
是呀,她支頤思索,聽來那些都是滿不錯的選擇,只是,那些地方都沒有他。
「我能不能,」江歡偏首覷著他的眼中有小小的企盼,「學東西又能同時和你住在一起。」
他冷冷回覷著她,她很黏他,同樣是妹妹,她和江穎卻是全然不同的典型。
「你為什麼總愛賴著我?」
「因為安全感,」她嘻嘻笑著,下意識往他的方向再挪了幾寸,「你和爹地長得像,又都有種會讓人心安的感覺,不管我在外頭如何跳跳蹦蹦、如何瘋狂,我都知道,任何時候,只要我接近了你們,就會有個堅實無虞的臂膀可供休息。」
江浩將冷冷的眸子轉回了天上星月,不發一語。
這是頭一回有人說他們父子倆相像,而他沒有勃然大怒的。
若在以往他一定會生氣、不屑,因為天知道他是多麼多麼厭惡那個生了他給了他肉體的男人,可自從知道了那男人的死訊後,他突然發現那股長久以來的恨意似乎已然變得微不足道了。
父親給了他的生命,也許,是個並不快樂的生命體,但畢竟父親已為了他,延續了個無限可能的契機。
每個人都無法為別人的生命真正負責,即使親如父子。
當初父親或許是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作出了不負責任的抉擇,但在這之後接不接這樣的重擔還是取決在自己身上的,他接下了父親不要的擔子,那是他的選擇,也是他的宿命,如此而已。
他的心突然沒來由地舒暢了起來,在他終於願意承認他已經原諒了父親的時候。
很久很久之後,清晨的曦影拂照在輕輕打開房門的男人身上。
他懷裡抱著個熟睡的少女,晨曦映照,更添少女的絕艷。
他一定是瘋了!
江浩冷冷地想,才會同意這丫頭的荒謬提議。
她在他床上待了一整夜,和他說了一夜話。
她絮絮叨叨和他分享著她和爹地在亞馬遜的生活,以及他們為熱帶雨林所做的努力,她和他分享著她的成長、她的大小經歷,還有她對江睿影的懷、念。
直到天明時,她才終於撐不住地靠在他身上睡著了。
她一直努力的想和他說話,想把握每一刻可以和他相處的時機。
走進房後江浩將她放在床上,為她蓋上被後原想速速離去,連多瞧一眼都不願的。
可未了,他還是忍不住傾下身,緩緩而無法自制地伸手輕撫了撫她那蘋果似柔嫩的小小臉蛋。
片刻後,他直起身,收起了臉上無人得見的溫柔,匆匆離去。
第四章
「閱盡天涯離別苦,不道歸來,零落花如許。花底相看無一語,綠窗春與天俱暮。持把相思燈下訴,一縷新歡,舊恨千千縷。最是人間留不住,朱顏辭鏡花辭樹。」
那是個輕柔綿密的吟詩女音,清靈般地勾動了少女的腳步。
女音雖軟綿沁心卻又像塊飽蓄了愁意的泡綿,讓人聽了不得不跟著生愁。
江家位居陽明山山麓,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域裡,整座宅邸佔地甚廣,彰顯其不凡財力家世。
鬱鬱的林木簇生在主屋和三座泳池及花房、網球場、小型高爾夫球場後方,老實說,比起華麗歐式建築的主屋和美式造型的活水泳池,那些參天的林木才是真正最吸引江歡的地方,卻偏偏誰都跟她說,那兒是個禁地。
禁地是人設的,可腿是自己的,在逐漸摸清楚其他人的生活作息並設法躲過注意後,這日她躡手躡腳朝林子方向過去,一走近,吟詩的女音由前方傳來,更增添了她探險的興致。
到了林裡,聲音卻杳了,她也不在意,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尋人來的,有緣,自會見得著。
接著她來到一株一柱擎天的楓香樹下,踢遠了鞋子將裙擺紮了幾個活結,攀爬上了樹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