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也覺得我老是在說不讓人聽懂的話哩。」宋心曜頗不爽快地自嘲。若不是念著長上無過,逝者已矣,他還真想對老爸一吐為快。
「心曜,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?」宋父狐疑地瞅著這雙兒女。
宋心曜睨一眼心亞緊張的神態,揚起嘴角面對父親,「沒有這回事啦,老爸別多心了。」
「爸,心曜愛鬧,您別理他。」宋心亞站起來,「都快中午了,我去廚房看看陳嫂有什麼要幫忙的。」
「心亞,你難得回來一趟,讓陳嫂弄就好了。」宋心曜拉著她往外走,回頭對宋父說:「老爸,我帶姊去看你的寶貝植物,午餐好了喚我們一聲。」
「嗯,記得帶她去看那棵重新長嫩葉的杏樹,就是那棵——」
「知道了,就是曾祖父種的那棵嘛。」宋心曜已經拉著宋心亞消失在灑落一室陽光的門扉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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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這件事的?他自己也不太記得了,大概是懂事以後吧?他漸漸發現到每當老爸在家的時候,母親對心亞的態度就會像對他的一樣好,可惜老爸經常不在家,心亞也就經常受到母親無理的責罵,有時甚至會挨耳光,手臂被掐得一塊塊青紫。
不過這些都是他經由下人的口中才知道的,母親頂多在他的面前罵過心亞,責打心亞的時候總會背著他。
他不懂,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?他曾經開口問,母親總有理由,說心亞哪兒不好,說心亞哪兒壞,又說心亞不聽話。上天知道,他知道,心亞再不好、再壞、再不聽話,也及不上他這個做弟弟的十分之——而他從來沒有受過母親一句大聲生氣的話語——心亞是最乖、最聽話的了。
他曾經相當氣憤的想讓父親知道這件事,但心亞總是阻止他。
而在心亞的勸阻下,只是讓她受虐待的事情一而再的發生,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了,不管心亞再怎麼說,他都決定要把母親無理的行為讓父親知曉,就在這時候,心亞才終於告訴他,他這個唯一的姊姊,最疼愛他的姊姊,原來跟他沒有一丁點的血緣關係!
她,宋心亞,是父親一位好友臨終前托付給宋家的負擔。
人說,父母生育子女,是前輩子欠下的兒女債,這輩子養來還。宋家沒生她,並不欠她,可是養了她。這樣一份恩情,不是一點點的皮肉痛、幾句責罵即可以抵消的。心亞總是這麼說,默默忍受一切委屈,不讓他干涉。
心亞總是說,她喜歡父親,喜歡她這個弟弟,也喜歡這個家——他不懂,為什麼她還能夠喜歡一個有人虐待她的家?她祈求家裡和諧,祈望繼續留在這個家,如果他把一切告訴毫不知情的父親,那麼便是破壞她的願望,不是為她,而是趕走她。
「心曜,你在想什麼,怎麼不說話?」宋心亞湊到他面前。說要帶她來欣賞植物的是他,對著植物發呆的也是他,這個弟弟。
「心亞,你以前告訴我的……關於你身世的事,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從那次以後,他總難以啟齒,一直到現在不曾再提過這件事。
之所以再提起,一半是出於剛才在客廳的話題觸著了邊際,一半則是因為母親過世有些年了,他比較開得了口。
「怎麼會突然想問?」這個話題如一桶冷水兜頭澆下來,她即使想裝作輕鬆也很難不被看穿,索性斂起笑容。
「其實一直想問……如果你不想說就別勉強了。」宋心曜看到她沉肅下來的神情,彷彿看到她心中的痛,不由得內心生疚,他或許還不該問吧。
「……等過些時候,我再告訴你。」她還是無法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提及身世問題,那會勾起她心傷的回憶,教她想起就疼痛刺骨的過往。
「好吧。你現在還怕接近游泳池嗎?」剛才他們穿過庭院,心亞依然選擇離游泳池最遠的路走。
宋心亞沉默著,走出放滿珍貴植物的溫室,在杏樹下的草地上坐下來。遠遠觀望著游泳池,她不再只有慘淡的記憶,這得歸功她每日晨泳的丈夫,讓她此時的腦海中裝滿他優雅有力的泳姿,而不再是那即將讓水淹溺的一幕,和一次次的嘔吐與懼怕……可是她還是無法走近游泳池,她曾經試過,就是不能。八歲那一次,和那以後的每一次身不由己,都讓她的心像烙了印,而烙印的傷口從來沒有癒合過:「心亞,難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克服嗎?」宋心曜坐到她身邊,握著她的手,希望可以想出法子幫她。
他本來不知道的,畢竟心亞八歲那年他也不過才五歲。
大約是他國二時吧,有一次他蹺了每個禮拜六下午的小提琴課,偷偷回家想拉心亞去看電影,卻看到母親就坐在游泳池旁,往下瞪硯著正在清洗游泳池的心亞。這已經不稀奇了,從他想到以離家出走作為威脅,讓母親不能再打心亞以後,母親便改變折磨心亞的手段,改派給她無窮無盡的勞力工作,還不許任何人幫她。他畢竟是逃課的身份,只有等心亞洗完游泳池或母親打牌的時間到了,再偷偷帶她出去鬆口氣。
總是如此的,母親才沒時間時時守著心亞。等牌友來電話催促了,母親終於出門以後,他才現身。心亞也洗好游泳池進去了,他興沖沖地跑進她房間找她,忘了敲門的他,看到的是一個面無血色的心亞,在浴室內不斷的嘔吐!
後來他問陳嫂才知道,原來心亞害怕接近游泳池,卻必須在每個禮拜六下午清洗游泳池。心亞之所以對游泳池產生畏懼,是因為她八歲那年曾經莫名其妙的溺水,這真是非常怪異的事,心亞很小就會游泳了,而且游得相當好,陳嫂還說,心亞會溺水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,她一直是個謹慎的孩子。
他問過心亞當時的情形,可是心亞說她當時還小,事情經過多年,她已經忘了。果真如此就好了,他知道心亞就是想忘也忘不了,只是不肯告訴他。